手肘处的布袍裂开,露出底下擦伤的血痕,伤口被海水浸泡,皮肉泛白,火辣的痛感顺着小臂一路向上窜开。
张青岚垂眸,浑不在意地抬起手,摊开掌心,一块不过半寸长的薄瓷片正静静地躺在中央,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清浅的淡蓝。
只见那瓷片粗糙,釉面也只是普通质地……唯独在左上角显露出来了半个“毕”字,吸引了张青岚的全部注意。
当时场面混乱,他被妖物的巨力击倒、跌坐在地面上,手边的法器符咒零零散散地摔了一地。想要伸手去将附近的桃木剑重新取回来,却在一瞬间,余光瞥到了落在栏杆附近、孤零零的一块瓷片。
张青岚本没有在意这样普通的杂物,正欲俯身抬手,忽然烛火微动,映亮了瓷片一角。
瓷片上的大半个“毕”字字迹歪斜,似乎是用小刀一类的物事雕刻上去的,十分难看。
可也就是这一眼,使得青年脑中灵光一闪,发现了事情的端倪——
那是毕新的字迹。
张青岚同敖战一起去过几次书院,偶尔闲得无聊,便会翻窗进了学堂之中,偷偷翻动几下那些小孩儿的课业字帖,打发时间。
毕新的毛笔字丑得出奇,总会把“毕”字底的一竖带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钩子,次次都要惹得青年发笑。
笑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记得清楚。
只是如今出现在这百花楼中,不免过于突兀。
夜风寒凉,吹拂过浸满海水的衣裳,张青岚将五指合拢,重新攥住了那块浅蓝色的单薄瓷片。
距离海岸边不远处便是镇子,张青岚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脚印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浅坑。
此时已是半夜,镇上的街道空无一人,偶尔从巷角传来几声野猫低沉喑哑的呜咽声。
张青岚将湿漉漉的长发重新束起,脚上的鞋子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掉了去,赤足走在青石板路上,脚踝处绑着一根红线,线上的金铃在黑暗之中泛着丝缕的金光。
挑了一条近路,张青岚悄悄摸回了百花楼附近。
将身影隐藏在街道的拐角处,张青岚抬眸,探究地打量着不远处的百花楼。
发现原本人声鼎沸的酒楼此时已然大门紧闭,楼里的灯烛也灭了大半,变得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丝毫没有之前妖物倾巢出动时候的声势浩大。
回想起在自己从外层高台处离开之前、两方一触即发的场面,张青岚眉头微蹙,只觉得现在塔楼的平静里也带着些许异常。
身上粘腻厚重的湿衣裳吸饱了深夜的寒凉,凉风吹拂,惹得张青岚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揉了揉泛红的鼻尖,青年有些无奈地攥住一边的袖子用力拧干。
大滴的海水落在青砖地面上,布衣也因此变得皱皱巴巴,好在夏夜不算寒凉,张青岚姑且能够忍受。
青年独自站立在巷口,低头摆弄着身上的衣袍。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敲锣打梆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青年男人粗砺的嗓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防贼防盗,闭门关窗。”
“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喽!”
张青岚眼神微动,登时松开了摆弄自己衣角的双手。一双琥珀一般的眸子紧盯着出现在街头的更夫,仔细观察。
待到那提着梆子响锣的更夫完全现身,一张熟悉的脸孔便映入眼帘——正是在不久之前,被银霜楼老板娘沈春绿带来作证的那个男人。
更夫没见过世面,胆子也小,当时在百花楼里一直畏畏缩缩地低着头,如今倒是昂首挺胸,手里的铜锣一下一下,敲得十分齐整。
张青岚想要知道在自己离开以后塔楼里还发生过什么,于是耐心等到更夫逐渐走近,找准机会,一把拉住了男人的肩膀,将对方拖到了巷子里。
“啊!有鬼!”半夜独自打更,冷不丁被什么东西大力拽倒,更夫吓得脸色惨白,大叫一声。
张青岚无奈地看着眼前瑟缩成一团的年轻男人,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睁眼。”
“别怕,我是人。”
青年的嗓音音质特殊,带着些许细微的沙哑,语气中的平静无形中令更夫放松了些许。
不多时,更夫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只见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形容狼狈,衣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嘴唇苍白,神色郁郁……更夫瑟瑟发抖,脸色发绿:“你,你这是要干嘛呀。”
“没事,”见已然无法安慰对方,张青岚索性放弃,单刀直入地问:“你知不知道方才在百花楼里发生了什么?”
更夫听他这样问,脸上的表情有有一瞬间的凝滞,眼底划过一片空茫。
随即茫然地后退一步,疑惑道:“小哥……你打听错人了吧,我一个穷打更的,怎么可能进得去这样的酒楼。”
张青岚闻言皱起眉头:“你说你没有进过百花楼?”
“是啊,”更夫看起来比青年更加茫然:“我半个时辰之前才从家里出来,一直在街上打更,从来没有进去过。”
青年听了这话,眼神闪烁几下,复而问道:“那你在附近巡逻,有没有看到那酒楼周围出现过什么奇怪的人,或者异常的响动?”
更夫见张青岚没有伤害他的意思,整个人逐渐放松下来,攥着手里的铜锣,摇摇头,小声说道:“没有。”
张青岚见对方神情认真,不似作伪,心中的疑惑谜团却是如滚雪球一般,越积越多。
“小哥,”更夫笑了笑:“你看现在天儿也不早了,你身上的衣裳湿这样也挺难受的,要不……你先回家去?”
张青岚不置可否。
最后从袖袋里掏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金叶子,塞给更夫,这才从原地离开。
更夫手里握着金叶子,望着对方逐渐变小湮没的背影,眼底流露出迷惑神情,想要顺着青年的问话仔细回忆,却发现记忆如同被一片白布遮盖,什么都想不起来。
最后还是摇摇头,抓紧了手中的铜锣梆子,重新回到大街上,一下一下敲击起来。
……
竹篮打水一场空,张青岚倒是没有气馁,想要趁着夜色继续探查下去。
漫无目的地在百花楼附近街道上游走,深夜,整座镇子像是被结界所笼罩,身处其中,只有偶然的几声蛙叫蝉鸣才会给人带来“活着”的实感。
行至半路,张青岚神色凝重。
就在他埋头赶路、路过街边其中一家大门半遮的商铺之时,耳边一道清脆稚嫩的小孩儿嗓音便从门板背后传过来:“娘亲,我好困……什么时候才可以睡觉?”
只一句,张青岚便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站定在商铺面前。
镇上的铺子大多日落之后便会关门歇业,直到第二天日初之时再开,鲜少有半夜还开门待客的。
撇开这奇怪的时辰不说,就连铺面门口挂着的两盏白色灯笼也十分奇怪。
门板之上并无招牌,素净的一整块,安安静静地落在原地,漆得朱红。
唯独门槛处,几只纸折的小动物被人整齐地排成一列,轻飘飘的,却又像是被人用浆糊固定住一般,一动不动。
张青岚站在门前,耳边仍旧回荡着小孩儿方才从门背后传来的声音,缓缓抬起手,推开了那扇轻掩着的朱红木门。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放敖战出来了!
第二十五章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朱漆大门被张青岚从外拉开,一股比外面更为阴凉的气劲扑面而来,其间夹杂着些许松香味,不算难闻。
张青岚跨过门槛,脚印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湿痕。
铺子的空间不算太大,四面折合呈方形。整个修建得如同药堂一般,百子柜贴着墙面,行列摆得齐整。
与药堂稍显不同,店铺里的百子柜都呈透明状,只有封边使用了鎏金的木条,用以区分每个不同的抽屉。
空气中没有丝毫药材的味道,铺子里灯火影绰,竟是每一个透明的抽屉之中都点着一盏花瓣模样的铜黄灯烛。
烛火旁边则是大大小小、样式各不相同的窗花剪纸、皮影木雕……无一不是精心雕琢的产物。
除了墙面前的百子柜,整个厅堂里便只剩下一把太师椅,椅子旁边设着一盏落地金丝凤尾灯,艳红的灯火将太师椅的影子无限拉长。
张青岚站在门槛前,面色沉静,视线往太师椅上坐着的小孩投过去。
小崽子年纪不大,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身上穿着的衣服用料讲究,整个人干干净净的,端坐在太师椅上,抿着嘴唇,满脸防备地打量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你是谁?”
张青岚听到这样的疑问,波澜不惊的神情终于起了一些变化,沉默半晌,方才开口笃定道:“毕新。”
小崽子大惊失色,看着面前的陌生人,皱成一张包子脸:“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张青岚不以为意:“你姐姐呢?”
“什么?我没有姐姐。”毕新十分警惕:“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捕捉到了小孩儿眼底满满的警戒,张青岚下意识地摩挲几下放在掌心的瓷片,想起其上篆刻着的小小的“毕”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