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甜香弥漫在冰凉的空气当中,和着熙攘嘈杂的人声,还有街头巷尾孩童的嬉笑打闹。
漫天的白雪皑皑,都没能抹掉城里的这些热闹气。
“要说些这人,愚昧糊涂,满心满眼地求神告佛,总想着要给自己找些什么寄托才算明白。”
“却又偏生早早将祈愿融进他们自己才会相信的祭祀风俗里。”
张青岚眉目间染上些慨叹,更多的则是平和,随手从小贩那里接过来一碗白送的腊八粥,在蒸腾热气之中垂眸,低声道:“他们这样快活……也罢。”
青年说这些话时将声音压得极轻,不管身旁人听不听得见,好似只不过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敖定波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不知不觉间,终归还是将心里对于人族的敌意稍微削减了几分。
此时天光还算得上亮堂,照在街头巷尾的薄雪上,泛起道道柔和金光。
敖定波兴冲冲地跑到街边买了好几串冰糖葫芦,手里尚捏着个老师傅画出来的糖人,缀在张青岚身后三两步的距离之外,埋头苦吃——
不过片刻,两人便一前一后,抬脚踏进了银霜酒楼。
虽是过节,酒楼里的生意却并未受到什么影响,瓷碗酒罐碰撞时发出来的清脆响动连绵不绝,楼里也是人影逡巡窜梭,好不热闹。
张青岚带着没见过世面的赤龙寻了处不起眼的位子坐下,在敖定波震惊的视线下,伸手地给那些围上来的酒娘们一人递了一块碎银子。
低头浅饮一口酒碟中盛着的梨花白,张青岚托起来半边脸,百无聊赖地朝酒娘水灵灵的脸庞望过去。
“喂,”半晌,敖定波嚼着两颗花生米,终于忍不住地伸手敲了几下面前桌板,强行拉回青年的注意:“你……找我出来,不是单纯为了喝花酒的吧?”
张青岚闻言稍愣,似是没想到敖定波居然能这么快便反应过来似的,当即笑眯眯地承认:“不是。”
随后便双手一摊,将酒盏轻放在桐木台面上,坦然问道:“我想知道敖战的过去,包括……比三百年前还要久远的那些。”
青年喝了酒,苍白脸色上终于有些些许热乎气,定定地望着赤龙,仿佛自己说的是什么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话一般。
这时候碰巧有个酒娘款款走来,从腰间挂着的小篮子里取下来长颈酒瓶,一双柔荑扶着酒瓶,给张青岚面前的酒盏添了些酒。
张青岚端起酒盏往唇边递,静待赤龙开口。
只可惜就在敖定波几经踌躇,正准备说话的一瞬间,斜里却是忽然伸出来一只手,将那瓷制酒盏从青年手中夺下。
紧接着便是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咬牙切齿:“身子好了?就敢背着来银霜楼喝花酒”
“……既然这么想知道,不如本王亲自讲给你听?”
第一百二十一章
敖定波从小到大挨揍挨得多了,听到敖战声音的第一反应便是抱头鼠窜,试图从酒桌旁大开的窗侧翻出去。
敖战嫌他丢人,伸手薅了一把弟弟的后脖颈,示意对方老实呆着。
先前试图往张青岚那边蹭的酒娘早就被男人的浑身煞气吓得小脸惨白,话都说不囫囵,匆匆揣着酒瓶子蹿回了后厨。
青年手腕被人握着,一时间动也不能动。
手里的瓷白酒盏早早被敖战夺下来,“哐”地扔回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盏中浅薄的一层梨花白飞溅出来,酒水将桌面的木头打湿成深色,空气中顿时弥散开一股浓烈酒香。
敖战动作快,表情也凶,特意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攥着青年的细瘦腕骨,兴师问罪的派头很足。
张青岚先是愣了愣,反应过来以后才想起来抬头望他。眨巴几下眼睛,薄唇轻抿着,直到这时候眼神里还覆着浓浓的无辜。
一张脸上写满了“与我无关”四个大字。
“张青岚,”敖战黑脸,抬手捏了捏青年脸颊上软乎乎的肉,沉声告诫:“你别来这套。”
男人说话时的声音带了些哑,同时却又被旁边响起来的小二的高声吆喝盖得有些模糊不清,好似飘飘忽忽地从顶上落下来……也只有张青岚才能听得出来其中藏着的一丝半缕的缱绻,以及一星半点的温柔。
一张柳木桌顿时将气场划分成了两边。
比起这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对面的敖定波反倒是将双手老老实实地贴在膝盖上放好,坐姿端正得同小时候在龙宫学写毛笔字一般端正。
他上下打量着敖战冷若冰霜的一张脸,试图从中找出来“放你一马”的意味来。
然而张青岚不比赤龙听话,他非但没有半分做错事被抓包的后悔和歉意,反而还顺手拽了拽敖战黑袍一角,在吸引对方注意以后才轻拍几下自己身侧空出来的板凳,笑得又乖又甜:
“敖战,你坐。”
一言一行,态度十分坦荡,好似养病期间偷跑出来喝花酒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异常的理直气壮。
敖战原本是双手抱臂站在酒桌旁,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如今闻言眉头一皱,其间便现了一条浅壑。
就在敖定波以为张青岚这一回注定是要小命休矣之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家大哥却是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动作简练地拉开木凳,一屁股在青年身边正儿八经坐下来。
敖定波:“…………”
呸!
……
坐在两条年岁成百上千的老龙旁边,张青岚这不过两三百年的神魂的确算是小辈了。
然而如今这小不正经的看见敖战坐下来,也不管四周有没有旁人朝自己这头瞧,唇上还残留了些许酒渍未干,侧身过去搂起来男人的脖颈,在对方而后落下一个轻而迅速的吻。
梨花白的香气瞬间扑面而来。
敖定波搓了搓脸:“……?”
敖战自是不会被这样的小伎俩轻易打发的,随手扶正了青年歪七扭八靠在自己肩头的上半身,指尖在桌板上轻敲几下,眼神示意张青岚老实交代。
张青岚装醉的本事一流,即便是只抿了半口清酒,照旧能让双颊酡红。
眼皮好似千斤重,半阖不开地眨巴几下,青年望向敖战的时候眼神游离,似乎是在问:“你们在说什么?听不清楚。”
敖定波刚刚才见识过青年给酒娘递银子时的动作敏捷,如见看他有恃无恐地装醉,让自觉涉世未深的小龙王看得目瞪口呆。
更震撼的事情还在后面。
只见原本应该毫不留情戳穿这厮弄虚作假的龙王大人沉吟半晌,最后竟是信了那小子连篇的胡扯鬼话,抬起手背贴在张青岚额前,蹙眉低语:“是有些发烫。”
敖定波无语凝噎,郁卒得一口闷了小半瓶清酒……他这才算是看明白了,在场三人,就数自己最多余。
张青岚如今不过是一抹神魂,靠着真龙内丹供给的灵气连同自身修炼,不晓得花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堆出来个能够让寻常人也看得见摸得着的灵体。
没人晓得像他这般“半人半魂”的体质若是饮酒,最后会是怎么样的影响……如此,也就怪不得敖战过分紧张了。
青年此时的醉酒神态演得有七八分神似,见敖战一副想要把他从银霜楼直接扛回龙王府的模样,直接伸出来素净的一只爪子,将桌台上剩下来的半盏酒迅速扒拉到自己面前,仰脖一饮而尽。
喝完了还不忘记咂咂嘴,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酒嗝。
一切就发生在转瞬间,敖战来不及阻止,只能无奈看着张青岚一头埋倒在自己怀里,闷声喊道:“我喝醉了。”
……蒙混过关之心可见一斑。
敖战瞬间明白过来青年是在装醉,随后像提溜小猫儿似的把人撑起来,语气危险地喊他大名:“张青岚。”
张青岚非但没害怕,反而把脑袋埋得更深,吭都没吭声,继装醉以后妄图装睡。
敖战本是不想惯着他的,当时就要就依着这样的姿势把人直接拎回家。
只可惜还没等到东海龙王亲自动手,就听到从银霜楼后厨的方向倏然传来鸡飞狗跳一阵叮当乱响。
紧接着便是少女清澈脆亮又着急忙慌的一嗓子:“恩公!”
敖定波被那声音惊得一个激灵,再回头时才发现对方嘴里的“恩公”又变了一副模样——
张青岚脸上的绯红连同醉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不过倒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能唬人的做派,反而暗暗耷拉着眼皮嘴角,缩在男人背后,试图避开同毕菁碰面似的。
敖定波一脸悻悻,捧起酒瓶往嘴里又灌了两口。
敖战在另一边双手抱臂,见状冷哼一声。随后不露痕迹退开些许距离,把原本被他遮挡在身后的青年彻底暴露出来,很有一种见死不救、落井下石的意味在里面。
“恩公!”毕菁揉了揉眼睛,发现在墙根底下缩着的那人还真是张青岚,兴奋得在原地蹦跶几下,不多时便揣着她的酒篮子往酒桌跟前凑。
那日清晨自己刚醒过来,还未踏出房门,就望见毕新浑身沾着滋泥儿,双目紧闭地躺在院子里头的那颗老槐树底下。
小孩虽是脸色苍白浑身狼狈,但到底是囫囵地回来了。而且最让毕菁高兴的是,小弟身上虽说是脏污了些,可不仅半点伤痕不见,甚至还长了肉、比先前墩实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