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幻境是张凝月为了他们特意准备的。
敖战至今昏迷未醒,既是同他一样吸入了黑雾,那么对方在梦境之中所看到的那些鲜血淋漓的真相,自然再掩无可掩,藏无可藏。
即便是如今知道了当年敖战不过是入世渡劫、锤炼道心,张青岚终究仍是有愧。
无妄之灾皆因他而起,如今,便让他亲手做个了结。
匕首没入心口的剧痛仿佛再一次袭来,张青岚用力闭了闭眼,指腹轻抚过男人额前龙角,叹一口气。
三百余年恍若大梦一场……纷纷扰扰尘间事,如今总归是要有个了结。
他松开手,让敖战背靠在一块立石旁。随即站立起身,双手掐出几个指决。
衣领底下的红光一闪而过,眨眼间,青年手中便握住了一柄玄色长剑。
眼前是一派平坦的青石地面,如今山巅之上已然没了之前萦绕的浓重白雾,一切均暴露在亮白日光之下,无半点隐藏。
随着青年缓步走近空旷高台正中的祭坛,他手中长剑剑尖划过砖石,发出一道刺耳长响:“……”
墨色眼瞳似是一汪深潭,张青岚凝神静气,站定在祭坛之前冷声道:“二姐,出来罢。”
清风掠过,无人应答。
见毫无回应,青年当即狠心咬破舌尖,随后将长剑竖直立于眼前,将一口舌尖血悉数喷于剑身。
玄色长剑好似有灵,染血后不住嗡鸣震动,发出阵阵清音长啸。
张青岚脚尖轻点地面,整个人身形一轻,登时腾空而起,周身气势大盛,衣袍翻飞,在半空之中猎猎作响。
双手紧握剑柄高举过头顶,青年神色一厉,长剑朝着眼前祭坛一劈而下!
剑身受到灵力催动,焕起道道刺目金光,骇人气劲登时随着劈砍动作激发而出、朝着祭台正中的青铜鼎猛力袭去!
剑气如沧浪,眼看着便要将那挡在铜鼎之前的木柱拦腰折断——
只见带着暴烈灵力的金光距离铜鼎还有二尺余长时,斜里忽然飞出五只以气凝形的黑鸦,接二连三地撞在金光之前,将剑气上的灵力悉数消解吞噬。
待到最后一只黑鸦消散,原本的猛烈剑势也同样消失殆尽。
“啪,啪,啪。”铜鼎之后传来几道漫不经心的击掌声,一道纤长人影终于从阴影之中缓步走出,半是讥讽半是调笑道:“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
张青岚轻巧落地,反手将长剑背于身后,看着眼前人,沉默片刻后仍是道了一声:“二姐。”
张凝月脚步一顿,鬓边钗着的银铃发簪摇晃几下,发出细微的几声脆响。她望向张青岚的目光几乎有些痴了:“阿岚,你醒了。”
“怎么样,姐姐煞费苦心才弄来的‘魂梦’,”女人摩挲几下腕间的银镯,浅笑道:“滋味如何?”
因为张凝月的一句话,敖战浑身浴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景象仿佛又重新在眼前浮现出来。
张青岚蹙起眉头,抿唇不语,兀自攥紧了手中长剑。
张凝月并没有因此放过他,向前走过几步,眼尾余光睨过青年身后,意有所指到:“阿岚你猜,等到那条青龙从魂梦中清醒过来后……会怎么对你?”
她一边说话一边接近着张青岚所在的方向,身上银铃无节奏地顿响,让人心中无端升起阵阵躁郁:“毕竟当年他本应在天祭大典之前便一走了之,最后却因为你上了祭台。”
听到这里,张青岚眼神一黯,玄色长剑因此嗡鸣,语气愈发冷漠:“张凝月,你究竟是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像是被青年质问语调刺激到了一般,张凝月神情大变,周身轰然腾卷而起无数黑雾,话音也顿时变得尖利:“好,姐姐这就让你知道,我准备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话音落下,张凝月登时向后跃开大步,最后落在在铜鼎旁,竟是直接伸手覆在青铜鼎前的一方隐秘机关。
张青岚心道不好,当即跟上前去,试图阻止她继续动作。
就在长剑堪堪刮过机关表面的瞬间,张凝月嘴脸勾起一丝怪异弧度:“太迟了。”
随后五指用力,将机关整个按下,发出“咔嚓”一声闷响。
二十八根金丝楠木制成的通天圆柱当即不断震颤!发出不亚于地裂天崩的阵阵巨响!
——当时便瞧见了以通天长柱为中心、周边二尺内的地面纷纷陷落,露出底下裂缝般的幽深沟壑。
很快,从那些个暗黑缝隙之中便窜出来了一条条浅蓝的半透生魂,宛如长蛇一般,盘缠在那镶金嵌玉的木柱表面。
余震未停,不多时,从地底下又接二连三地拱起座座土包,堆叠在金丝木柱脚下。
定睛一看,才发现土包之下竟是半掩着昏迷不醒的活人!男女老少统共有上百人,无一不是浑身伤痕累累,虚弱无比。
张青岚眼尖,一眼便瞧见了角落里有个脸熟的瘦弱男童,此时正抱膝蜷缩着,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口中却一直不忘念着“姐姐”。
张凝月满意地看着祭台上的惨烈景象,她飞身而起,轻巧立在青铜鼎上仰天大笑:“只要今日祭礼一成,晋阳便能够重回阳世,我晋阳子民也将再入轮回。”
“真龙又如何?我要他敖战……血、债、血、偿!”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张凝月并非戏言,话音尚未落地,便瞧见那女人眼底浮现出一层猩红血色,双手撑在青铜鼎耳之上,一时间银铃震颤,萦绕在她身边的黑紫之气更盛。
张青岚提剑跃起,横刀朝着铜鼎劈砍而去。剑身同炉鼎相撞,发出声声刺耳嗡鸣。
女人身上衣裙翻飞,五指死死扣入铜鼎机关之中,大量灵力顺着她的气海勃发而出,又纷纷被炉鼎吞噬。
青铜炉鼎一改原先光泽黯淡的模样,此时好似被灵力唤醒一般,疯狂吞吃着张凝月渡去的精纯灵气,鼎肚因此大力振颤,甚至连同落在鼎上的剑气也被迫湮没其中。
炉鼎好似忽然生了器灵一般,在张凝月的加持之下气势愈发骇人。冲天黑焰在青年向后飞跃的瞬间拔地而起,将整尊炉鼎包裹于内。
张凝月见状起身,足尖轻点鼎耳,随后落地。
她从腰间取下一枚短笛抵至唇边,短促啸音顿时响起,乐音带起阵阵罡风,朝着青年面门席卷而去!
张青岚一转攻势,挥剑划破一张朱砂符箓,符箓炸裂,其中蕴含灵力当即将如刀罡风一一化解。
眼看着一旁的青铜炉鼎震颤得越发厉害,张凝月眸中厉光一闪,朝着青年所在之地扑身而去,咬牙道:“你又何必假装情深意重?”
她双手作爪状,指尖萦绕起来点点黑光,望向张青岚的视线之中多有愤恨:“天祭大典当日,即便在山崖上是我拦的你,可最后你不也是吓得僵了,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阿岚,你从未见过那样多的血,那样大的雨罢?”张凝月语气之中带了丝丝颤抖,双眸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在幻境之中这般惺惺作态,他看不见,又有何用?”
张青岚侧身躲开一击,随后抓住女人手腕,眼底动摇一闪而过。
却又很快恢复先前冷静,他五指施力,将人从炉鼎前拽开:“……那又如何?”
“什么?”
张凝月并未意料到张青岚直至今日还能有那般大的力量,她本无心防备,如今却冷不丁地被人拉得一个踉跄。紧接着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额前一凉,视线被一张淡黄符纸遮掩。
“拿活人祭祀你们所谓的‘神明’本来就是无稽之谈!人皇为了镇压百国,大哥为了国公之位,祭司更是满足一己私欲……如此便能草菅人命,随便抓来一人诛心投海?!”
张青岚说到激动之处,握着长剑的五指忍不住攥紧:“的确,敖战代我而死,若当真清算起来,我也逃不掉其中罪责。”
张凝月听见青年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不过是赔一条命,我还赔得起。”
定身符箓让女人短时间内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年朝着铜鼎一步步走近。
此时青铜炉鼎仍在剧烈震颤,足足有两人高的巨鼎立于高台正中,被粗壮木柱环绕,鼎盖好似被其中之物不断顶撞一般,此时竟是翻腾不已,发出吱呀的摩擦声音。
随着铜鼎气势愈盛,于半空上召来大片乌云,将原本的亮白天光逐一遮掩。
天地之间风云巨变,无端刮起的阵阵冷风将青年身后长发扬起,席卷无数沙砾尘土,飞沙走石以铜鼎为中心形成一个个小旋风。
张青岚见状,心头隐生不祥预感,朝着铜鼎径直冲去——
就在玄色铁剑触碰到鼎身的一刹那!只见风雷大作,鼎盖倏然掀起!
其中光柱通天,转瞬将天地连结。
浓稠得近乎让人窒息的生魂从鼎中一一飞散而出,朝着四面八方散开,随之而来的是从他们口中发出来的、如同山呼海啸一般的凄切哭号。
鼎中呼号过于凄厉,成百上千道不同的声音堆叠在一起,仿佛就快要划破耳膜。
张青岚立刻横剑抵挡,与此同时却是察觉到从炉鼎之中飞散而出的生魂大多虚弱无比,在半空中不过漂浮片刻,已是隐有消散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