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一咬牙把净土星边境送给卢西亚诺之后,他终于选了一天,能在夜里好好喝一次了。
他用仅存的神智命部下回去,想一个人逛逛。
部下们互相看看,把还没开封的酒又塞了几瓶给泰伦,泰伦也没拒绝,干脆腋下夹抱了五六瓶。
前大皇子现二皇子的泰伦走在石路上,四周是林立的高楼,大地色缀着红,整体色调一片金红贵气。
泰伦想,明明是建筑的血管脉络是合金架,为什么要装作它很原始?即使是在地球黄昏时代,这类建筑确实很原始就是了。
他越走越远,越接近星际港口,越能看见远处的难民窟。
对比八个区,王都幅员最为辽阔,无论八个区如何斗争扩张,也不可以超过王都,如果有超过的话,王都也就要转移了吧?
听说七八区的难民才叫多,但他们活得很好,烧杀打砸抢各有自己的一套。怪在只要到了王都就会变得落魄如斯。
德蒙如果在七八区,会不会活得很好?
这个念头忽然浮起,他不由怔在原地,赶紧甩甩头丢掉它。一定是因为今天可能是德蒙离开的日子,自己才乱想。
然而当他回过神,却发现身边景物透着熟悉,不知何时穿进了一片小树林。
他一时不敢相信,缓缓抬头看向一个方向。
泰伦的目光穿过街道、人头、层层阻碍,一切都在他眼里消失,只有一栋不起眼的平民楼的二十层留在视野里。
十一月一日,德蒙很有可能从那层的某个小窗口里出现,租一架飞船,直直驶向港口,眼睛盯着看不到的天启星系。
很近了?泰伦感觉经历了一场梦游。德蒙住得远,抵达那个房间明明要穿越大半个王都,自己是怎么走到的都没印象。
听说那是德蒙最常驻足的住所,就连他的虚拟对战室也固定在里面,战斗范围仅限制在不到一百平米里。
泰伦还听说过那栋楼的户型设定有很大的客厅。但他听到就噗嗤一声笑了。
德蒙才不会弄客厅。肯定是推门一看客厅大就定下了,之后再建成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浴池。最后本该是客厅作用的位置一定小得只能扔下个沙发,而德蒙会躺在上面看书,看累了会去阳台望着港口,看一架架运输舰、接客飞船驶远。
泰伦就想,真想去看看。只要现在手边有架私人飞船就好了,有什么都好,他立刻飞过去。
几秒后,他啧了一声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眼怀里几瓶或红或绿的透明液体,徒手开了瓶酒,咕咚咚一口气灌完,垂下了手臂,感觉更晕了。
——自己会走过来一定不是因为德蒙,也不是因为今天是十一月一日。
而且在亚当星被虫子伤到,德蒙应该还在休养。
他想着,又向那边走了几步,直到脚下被石阶一绊,惊于酒瓶落地的声音,被吓了一跳。他想捡起酒瓶放到随便哪个方便环卫工人能看到的地方,就见酒瓶子一路咕噜咕噜顺着斜坡滚了下去,隐入夜色中小路的尽头,还能听见它继续滚着。
可能会一直滚到这条路的起点?
泰伦回头看了眼那个房间,又看了眼漆黑的来路。
——别这样吧,本来再来个十分钟就够走完这条路了。
深夜的凉风微冷,将小树林吹得哗哗响。
他半晌才压下心里的不悦,头晕脑胀,隐约听见一声叹气,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错觉,抬起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往回走。
王都即使十一月,也是怡人的气候。即使微冷,植物也还是绿的。
泰伦来时不觉路长,走下坡路回去时却觉得整条路长得令人烦躁。双腿泛酸,在哪段都想坐下原地休息。
他越走越觉得耐心耗尽,眼里的兴致被磨得一干二净,逐渐后悔起为什么要管一个酒瓶子,净土星民风彪悍,每天因酗酒不尽兴而摔碎的酒瓶子数不胜数,多或少自己一个有什么区别。
如果自己当时转头继续走完那条路就好了,说不定……
说不定喜静的德蒙就在小路尽头,正打算迈进来。
“啊啊啊啊——”泰伦烦躁地仰天叫出声,喊得粗鲁又歇斯底里。
他狠狠踹了一脚路边的树,不尽兴又踹了几脚,然后失去平衡差点摔倒。
泰伦稳了稳心跳,脾气发泄后的是空虚,又开了瓶酒,一口闷,然后呛得要死要活,使劲咳嗽了几分钟。
心跳从剧烈到平稳,再抬起头时,他的目光已经温和且疲惫。
——去了也见不到德蒙,他才不会看自己一眼。
他想,内心平静下去,又略感不安。
——如果当时转头继续走完那条路,或许就能直截了当地明白德蒙不在那了。
泰伦垂头想着,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又下意识举起酒瓶子仰头灌起来,却什么也没喝到。他这才发现手里的是刚才被一口闷的空瓶。他盯着空瓶,又看看怀里其他三瓶,最后看向了长长的下坡路。
到底他奶奶的还有多长啊?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泰伦皱眉,无聊烦闷地一伸手,手臂轻轻一扬,空瓶就顺着低矮的抛物线落了下去,没有摔碎,像上一个瓶子一样,骨碌碌滚了下去。
泰伦也没多看,低下头,想从怀里再开一瓶,手刚握住瓶颈,耳边骨碌碌的滚动声就停了。
瓶子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被撞回滚了一点,再没声音。
仅容二人宽窄的石板路上,好像多了个人的气息。
好像就是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泰伦的手臂僵在那,头本能地一点点抬起来,止不住。
小径不远处果然有一个人。泰伦的目光定在他身上。
那人站在黑暗中,正迈着一级台阶。此时来人的动作停住,正低头看到那个滚到他脚边后停下的酒瓶,弓身捡起,辨认了一下瓶身的标签。
月光隐约透过茂密的树影,照在那人金色的头发上,泰伦的心跳一顿,几乎屏住了呼吸。
来人弯身的动作稳健,却并不着急,一副淡然处之的态度。
泰伦看到来人抬头,动作一僵,似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怎么办?
泰伦一眼不眨,动了动唇,无话可说,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心跳在静夜里擂鼓。
来人拿着酒瓶,慢慢直起身,向他一步一步走来,每一步都笔挺而有力量感,像个多年训练出身的军人,泰伦再熟悉不过那种。
泰伦已经无法移开目光,一动也不动,五感里只剩风声和眼前的人。
怀里的酒从他腋下缓缓滑出半个瓶身,轻轻坐落在了台阶上。
银白月光,寂寥夜风,迷乱树影。
来人每靠近一步,就越接近大片月光,被从脚下多照亮一分。
裤线笔挺的白色裤管。
修长的腿。
窄而结实柔韧的腰。
挺直的上身。
有攻击力的笔挺肩膀。
耳边翘起的金发。
高挺的鼻梁。
和那双绿……
“殿下,您怎么还在这?!”褐色眼睛惊呆了。
泰伦嘴巴下意识微微开了一条缝,还是一眼不眨,但眼里的光渐渐熄灭了。
月光下出现的是部下,对方也刚好看清自己。
泰伦腋下的酒瓶子被他胳膊一动,碰倒了。
风似乎更冷了。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扯起僵硬的嘴角无声笑了一下,低头不语。
部下一脸忐忑,不敢走,也不太敢说话,仔细打量着泰伦。
“噗。”泰伦垂眸,从鼻根喷出个笑,随即低头笑起来,他双肘搭在膝盖上,头越埋越深,笑得发颤。
“殿下?”等对方笑够了,部下才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您这是喝了多少啊?”
“水有么?”泰伦抬头问。
“水?”部下愣了一下,赶紧从腰带处拿出皮革水壶,尽快拧开,递上去,“有有有。”
泰伦接过水壶,抬手全倒在了脑袋上,上衣也被浸透到肩膀。
部下:“……”冷风吹来,他都替泰伦打了个冷战。
泰伦起身,身形摇晃着往前走,舌头有点大:“别挡着。”
部下:“……哦,殿下您早点休息。”说完继续往里走。
“慢着,”泰伦突然叫住他,“你去那边做什么?”
部下被对方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一脸莫名:“您忘了吗,我家住那边。”
“……”泰伦沉默了一下,确认道,“在那边?”
“对,对啊,”部下觉得泰伦真是醉的不轻,“怎么了?”
“没怎么,”泰伦扭过头,继续往回走,“住那挺好。”
部下似乎还说了些什么,泰伦没听,走着走着,又灌了一瓶。
他眼中无光,仅用惯性摆着腿,垮着肩膀和上身,一直走着,走着,走着。
忽然他顿住了,背脊一下挺得笔直,眼睛瞪得大大的。
泰伦嘴角惊喜地勾起来,眼睛发亮,盯着一处仰头灌光一瓶,甩手摔碎酒瓶的同时大步迈出去,越走越快,最后一口气奔出了小路。
他从小路中如同一颗子弹冲出去,过了几米才定下身形。
放眼望去,深夜的路口尽头只有冷雾。而低下头,是第一个落下的玻璃瓶子,正孤零零地停在一块大石头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