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的是那么痛,那么痛……仿佛想要把数月来所有的艰辛与不忍都释放出去。
在她痛哭的时候,男孩就一直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一遍又一遍地用幼小的手掌轻抚着她的后背,不停地安慰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妇人终于停止了哭泣,她胡乱地抹了下眼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男孩道:“今晚我们不要睡那么早了,一起出去走走好不好?”
“嗯!”看她不哭了,男孩也放下了心,高兴地应道。
于是两人拉着手穿过大门,一起走进了家附近的竹林里。
正是初夏,外面清风阵阵,掀起竹叶也沙沙作响,母子两人一前一后在竹林里漫步聊天,透过竹子的缝隙,他们看到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为整个竹林都染上了银色的光辉。
很多年以后,男孩都没有再看到过那么亮的月色,那晚的月亮就如同一摊盈盈化开的白翡翠,一点点地融化在了他的内心深处。
这一晚,等男孩睡下后,妇人看着他安然的睡颜,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爆发,冲进了隔间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前脚刚走的时候,男孩就睁开了眼。
他本想进去隔间哄她开心,却在推门的前一秒停下了脚步。
他的手犹豫地摸上了门扉,但怎么也没有勇气把它打开,最终他只默默地坐了下来,隔着门和里面的妇人相对。
一晚上,男孩都静静地守在门外,听着妇人的呜咽哭声一声声地传来,他失神地望着远处的月亮,平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
第二天,男孩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了华丽的礼服,还上了一些妆,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小金童,将尊贵与调皮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就连男孩的父亲进门时也忍不住惊叹,竟是第一次注意到家里脏兮兮的小老鼠原来这么好看。
不过他很快就拉下了脸,趁着众人簇拥在南海周围,他拽着妇人去了偏角道:“我说你到底跟他说了没有?他看上去怎么那么开心啊?”
“没有……”妇人仓皇地摇了摇头,彻夜的哭泣让她看起来十分憔悴,“我说不出口……”
一听这话男人就有些不高兴了,他拧着眉头道:“你没说?那他一会过去闹不愿意怎么办?我昨天让你跟他在一起呆了那么久,你现在告诉我你没说?你什么意思啊你?!”
男人的语气是一贯的暴躁,这让妇人也有些火大,她对于这个丈夫的愤恨并不比对男孩的小,于是当即就冷了脸,一把推开男人道:“我就是没说,你要说你自己去说不就行了,干什么非要我说?”
“我说他肯定就跑了!你是不是傻!”男人又毫不留情地把她拉了回来,“只有你跟他关系好,你不去说谁说?他可不把我当父亲!”
“呸!你他妈还有脸说了!”妇人拼命挣开他的桎梏,一字字地控诉道,“他不把你当父亲,那你有负过父亲的责任吗?!啊,你说,他凭什么认你这么个东西当父亲?!你是不是都忘了,他是你跟谁生下来的了——”
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男人的手就狠狠地抡上妇人的脸,他张口便用粗俗不堪的话语骂道:“你说够了没!我看我就是平时太给你脸了,你现在都敢这么跟我说话了——”
突如其来的巴掌让妇人彻底愣住,半天后她反应了过来,疯了一样回击了回去:“你打我!你还敢打我!我跟你拼了,我今天就要跟你拼了——”
两人疯狂地扭打在了一起,刚开始还是妇人占据了上风,然而没过多久男人就习惯了她的攻击,于是逐渐变成了他单方面地虐打妇人。
两人正打得热火朝天,屋内的神官们却是注意到了动静,带着男孩匆匆忙忙过来劝架。
不知为何,在一撞到男孩清澈如水的目光时,男人不由得愣住了,于是讪讪住了手。
男孩慌忙过去把头破血流的妇人扶了起来,哀声询问她的情况。
妇人此刻心如死灰,无论男孩怎么跟她说话她都充耳不闻,她有些呆滞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却发现他正拼命地朝自己使眼色。
意识到扶着自己的是男孩时,妇人忍不住一个激灵,往日种种都在她的心头漂浮而过。
她忽然想起,在男孩出生以前,她和丈夫,也是伉俪情深的。
曾经她也是在村中闻名一时的美人,并不比她那嫁出去的妹妹差。
然而自从男孩出生后,为了照顾他和丈夫,她的双手日益粗糙,她的皮肤日益松弛,她的双眼日益无神,她的腰肢也日益粗壮……
而到了今天,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些什么了。
她突然紧紧握住了男孩的手,力气大地仿佛是想要钳住他不让他逃跑一般,就这么带着他开始了仪式。
而直到整个仪式结束为止,她都死死守在男孩的身边。
在最后前往祭台时,她如同疯魔了一般俯身在男孩的耳边不停地喃喃:“你不要逃……不要逃……知道吗?你不能逃。”
“嗯。”男孩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他回握住了妇人的手,平静道:“我不会逃的,绝对不会逃。如您所愿,我就在这儿……一直都会在这儿。”
听了他的话,妇人愣怔了一下,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徐徐滚过,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男孩,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你、你难道……早、早就……”
她突然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明明是艳阳天,她却抖的仿佛身处三寒天一样。
“昨天的白身鱼很好吃,如果可以的话——”男孩见她发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真的好想再吃一次呢。”
祭台已经近在眼前了,他的手被村集会的那个青年接过,两人一起慢慢地往祭台走去。
他跟着青年朝着祭台迈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妇人,见对方还站在原地发呆,他忽地笑了起来,笑的是那么灿烂,仿佛想要把最后的笑容传递给她。
这笑容让妇人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带男孩出去踏青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是管她叫“母亲”的。
他就这么笑着,跟妇人说出了最后的道别语:“……一直以来,都受您照顾了。”
——“谢谢。”
☆、隐之里
我还……活着吗?
男孩睁开眼睛,一股锥心的疼痛忽然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仿佛无数匹野马从他的身上踩踏而过,骨也断了,筋也折了,他恨不得用大喊来释放自己的痛苦,却发现他已经吐不出半点成形的话语了。
因为他的喉咙上,正插着一把匕首。
这让他只能发出无比难听的“嘶嘶”声,仿佛刀在玻璃上划过,与他以往清脆悦耳的嗓音形成了鲜明对比。
但是很快,就连这声音他也发不出了。
他浑身仅存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了。
许是死到临头了,男孩开始感到了无穷的疲惫与心累朝他袭来,尽管睁着眼睛,他却连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心思去看了。
“我就快要死了吧……”他难过地心想。
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并不怕痛,但一直努力坚持到了今天的他还是希望,最后可以没有任何痛苦地死去……
只是这样微小的愿望,在现在看来,也已经是奢望了。
然而不论过去了多久,他的眼睛也闭闭合合了无数回,他却始终保持着这种性命垂危的状态,怎么也咽不了最后一口气。
痛疼始终刺激着男孩,他没办法睡觉,周围的景色便如同强迫般进入了他的视野。
眼前满是朦胧的黑雾,它和一种粘稠的白色搅在一起,那颜色就如同被冻死的死人脸,谁看了都不免犯恶心。
周围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没有风,没有雨,也没有阳光。
静谧萧瑟地就如同一座年久失修的坟场。
等等……坟场?
男孩总算回过一丝神来,也就是这时他才意识到了——
这里不是莲台野。
也不是他那个饱经沧桑的家。
准确来说,这里不是世间任何一个地方。
这里……是哪儿?
男孩猛地睁大了眼,之前发生的事情忽然如潮水一般在他的脑中涌过,他依稀记得妇人大叫了一声朝着青年冲了过去,把青年撞到在地,又死命地抱住了丈夫的腿,让自己快逃……
可是,他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他甚至都来不及站起,那青年就已经一把拎起了他。
同时丈夫也被妇人这一下给彻底搞火了,大骂着“贱人”把她踩倒在了地上……
再后来……
穿破喉咙的痛感还在时时刻刻折磨着男孩,提醒着他后来发生了什么——
为了保全妇人,他选择接过了青年手中的匕首,颤抖着刺向了自己的喉咙。
也许是力度没有掌握好,也许是对死亡的恐惧压过了一切,利刃最后终究是刺偏了,这也导致了他没有即死,就这样奄息了好久。
正在他为了眼前的一切不寻常而惊惧的时候,他忽然对上了一双黑洞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