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拾一和应辞低调离开后,白鲸便也慢悠悠地游开了, 留下长廊里的几个小孩发出扫兴的嘘声。
两人在外头等到水族馆闭馆,最后一波游客都出来了,才复又溜了进去。
还是回到那条玻璃长廊, 长廊里五颜六色的灯光已经关闭, 改为了柔和的深蓝暗光, 偌大的一条长廊, 空荡荡得只又有方拾一和应辞两人。
深海生物在他们的四周围平静而缓慢地游荡,整个水族馆静谧得仿佛像是睡着了。
然而方拾一和应辞却在这一片静谧中, 感受到步步紧逼的威胁。
方拾一皱起眉头,和应辞慢慢走进深蓝的光影中,他能感觉到鬼魂的气息萦绕在这片长长的玻璃走廊里,却找不到对方到底藏身在哪里。
他们走到过道的中段,两侧是他们白天过来时就扫过一遍的照片墙,这会儿再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影的缘故,照片上的所有人都蒙上了一层鬼气森森的阴冷感。
方拾一微皱眉,走着走着忽然停顿下来,“不太对劲。”他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说道。
“照片里的卢晓燕,都不见了。”应辞说道。
只有最初那几张最鲜活最明媚的照片都还留在照片墙上,其他的照片里,那些选择沉默注视的背景墙身影全都不见了。
“到底去哪儿了呢……”
“嗯?”方拾一愣了愣,闻声抬头看向应辞。
应辞眉头微皱,“不是我说的。”
那声近乎呢喃的叹息又一次出现,这一回声音更大了一些,方拾一听清了那是女人的声音——
“沈深,你的心,到底去哪儿了呢……”
方拾一猛然回头,在他们身后方的玻璃长廊外侧,一个穿着深红裙子的女人漂浮在深蓝的海水里,她的长发如同随波飘荡的海藻,慢悠悠地在水中铺开。
如果忽略那发量多得不可思议、几乎铺天盖地的头发话,这一幕其实很美。
女人苍白的皮肤并没有被海水泡发肿胀,她纤细而脆弱,保持着仿若生人一般的鲜活。
浓密的黑发乌泱泱地在海水中漫开,快速盖过了整片长廊,深色阴影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吞没在其中。
“卢晓燕。”方拾一低低说道。
卢晓燕的身影飘近长廊,方拾一能够清晰看清她身上的红裙。
红裙的红,一片深一片浅,很不均匀,像是沾染上去的。
在裙底下,方拾一隐隐看见有好些张扭曲的人脸在哭嚎。
“你们呢?你们有心吗?让我来看看你们的心吧……”卢晓燕的身影快速放大,她猛地俯身穿过长廊,劈手抓向方拾一。
方拾一眉头微挑,不闪不躲,在对方的手几乎要抓到自己胸膛的瞬间,反手轻松拽住对方的手腕。
“别误会,我们都是良民,自然有心。”方拾一笑笑说道,他手掌下纤细的手腕如同被灼铁烫伤一般,发出“滋滋”的响声。
女人惊呼一声,就见她手腕被抓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干瘪的皮屑扑簌簌地往下掉,眨眼功夫就只剩下了一截白骨。
“你怨气冲天,我们理解。”方拾一态度温和,只除了他的手拽着人家女鬼不放,把人烫得脸都扭曲变形了。
卢晓燕拼命挣动,但是那只手掌却像是焊铁一样,紧紧锁住了她。
“沈深和另一个女人已经死了,你们的恩怨已经画上句号,你就不该再插手别人的生死。”方拾一看着它,轻叹了口气,“你不是审判生命的人,也没有资格去审判生命,明白吗?”
卢晓燕并没有听方拾一在说什么,她身上的红裙越发艳丽,裙底之下嚎叫扭曲的人脸一点点爬上她的裙摆。
方拾一离得很近,这回他认出了这些人脸是谁:沈深、那个红棕色头发的漂亮女人,还有前馆长金总冠。
三张人脸彼此推搡,扭曲挣扎着爬上卢晓燕的身体,在她露在衣裙外的苍白肌肤上,留下血淋淋的爬痕。
卢晓燕尖叫起来,仿佛四只鬼魂在彼此抢夺支配权一般。
这一场面大大出乎了方拾一的意料,他微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这三只鬼都没转世离开,反而缠在了卢晓燕的鬼身上。”应辞声音微冷,“之前被那只小鬼掐死的馆长鬼魂,兴许只是一道覆在遗照上的残魂,真正的他附在了杀死自己的凶手身上。”
“现在它们是在干什么?”方拾一稍稍松了一些力道,他隐约猜到可能是他的力量对卢晓燕的鬼魂有所钳制受损,让其他三个原先被压得死死的鬼有了可乘之机。
“易主。”应辞说道,话音刚落,便见他闪身移到卢晓燕身前,三只鬼怪忽地尖啸一声,一个个受惊地窜逃,犹如潮水一般又全都退下了裙底,鬼嚎声不绝于耳。
应辞见状眼底划过一丝冷冽,他一把抓过裙底,三只鬼怪扭曲挣扎的面孔在他的掌心扭动。
“你被这三只鬼纠缠很久了吧。”应辞看向女人,摊开手掌,掌中渐渐浮现出一个黑洞,那三张逐渐干瘪缩小的鬼脸挣扎拥挤地挪向手掌边缘,想要远离。
卢晓燕面色渐渐缓和下来,脸上的狰狞退去,她眼底深处有血光闪烁,身后的长发不知不觉中向应辞靠拢,仿佛要结成一个发茧。
“应辞。”方拾一警告地看了眼四周围拢上来的黑发,低低出声警示道。
那些黑发似有所感地停顿在原地,没有再靠近。
应辞听见方拾一的声音,微偏头看了他一眼,眼色柔和了些,他淡淡道:“现在这三只鬼我收了,看见了么?”
他说完,手上那三张鬼脸便是连尖叫的反应都来不及,直接被拽进了黑洞里,三道雷光接连轰下。
卢晓燕的身形颤了颤,仿佛这三道雷光是劈在自己身上一般有所同感。
掌心的黑洞并没有因为吞没了这三张鬼脸而消失,灌满了雷电的阴云在他掌心的小世界中或隐或现,应辞看向卢晓燕,双眼微微眯起,警告的意味十足。
卢晓燕脚尖微动,似乎是想要逃离开去。
这一念头刚刚浮现,就见方拾一手里拿着几张照片,朝她走来:“这些照片才是你游荡在这座水族馆中,能够藏身的地方吧。”
卢晓燕闻言看过去,藏着血色的瞳孔微缩。
照片上的她鲜活灿烂,好像有无尽的活力。
方拾一也是在刚刚才想通:为什么其他照片上的卢晓燕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长廊起点处的那几张。
直到他注意到其中一张照片里,水族馆光滑的墙面上出现了所有人的倒影,偏偏不见卢晓燕的,他才意识到其中原因——
那些站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沈深的卢晓燕,并非活人。
那些照片,本没有卢晓燕,是卢晓燕的鬼魂心有不甘,才时不时钻进照片里,注视着背叛自己的伴侣,注视着抢走自己伴侣的第三人。
方拾一疑惑过她是怎样在照片中穿梭的,最后才将所有的猜测赌在了最初的那几张照片上。
那些照片是卢晓燕最快乐的记忆,照片里她是镜头的焦点,而在她的身后,永远能看见一道潜水员的身影——是沈深在水深处保护她。
毫无疑问,卢晓燕会将执念系在这几张薄薄的照片上。
她在快乐和被背叛的回忆里来回穿梭,不断重复经历着。
快乐的回忆支撑着她的灵魂没有完全堕落,而被背叛的回忆却又让她全心充满仇恨。两种天地之别的记忆让她被束缚在这座水族馆整整六年,直到又出现了另一个相似的目标。
温雅的死亡与她如此相似,金总冠的背叛重新绷紧了她脆弱的神经……
方拾一温和地看着她,温声道:“美好的回忆固然让人不舍,痛苦的回忆固然让人恼怒,但总该继续往前走了。”
他当着卢晓燕的面,动手撕开了那些照片。
卢晓燕紧紧盯着方拾一的动作,嘴唇颤了颤,眼里的血色越发浓重,方拾一时刻盯着她的状况,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
他三两下撕裂了所有的照片,将照片放到了卢晓燕的手心里。
“你问我们的心在哪儿,那你的呢?”他轻声问道。
在卢晓燕的胸膛那处,裙子的深红更加浓稠,就像是被血一遍又一遍地染红。
卢晓燕闻言浑身一颤,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明晰的笑容,她双手捧起那些碎照片,轻声道:“原来在这儿……”
她看着掌心里与白鲸的那张合照,缓缓转过身,遮蔽了大半条走廊的黑发如潮水般消退。
一头背鳍有伤的白鲸慢悠悠地游近过来,卢晓燕伸手贴在玻璃上,白鲸的短吻隔着透明玻璃,轻轻抵在她的掌心上,微微歪头看着她。
它忽地张嘴吐出一串泡泡,又自个乐呵呵地脆生啸了两声。
“艾瑞。”她轻轻喊了一声,忽然想明白了。
那些痛苦的回忆是她自己施在身上的枷锁,而真正快乐的回忆,却也并非是因为沈深,而是因为她很开心——潜水很开心,和白鲸嬉戏很开心,做自己很开心。
她轻轻与白鲸道了别,身上红裙的血色渐渐变淡变浅。
她转身走向应辞,一步两步,化作光点落进应辞的掌心黑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