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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儿 (溪鱼游渊)


  这时,谢寻瑾才缓慢道:“陛下多虑了。”他抬起头来,一双墨玉似的眼睛看向他的主公,眸色幽深,里面却没有怒气,像是深井中的水,寒凉而清澈,却因为太深而难以看清,他继续道,“我没有在生陛下的气。”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解释,重新沉默起来。
  燕庭葳深深看了他一眼,不辨喜怒地说道:“是吗,没有就好。”
  这对曾经相得的君臣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最后还是谢寻瑾先开了口:“陛下若是无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燕庭葳沉默片刻,道:“可。”
  谢寻瑾离开了。近几日变故实在太大,或者说,因为变故中牵扯到的人对他来说一个比一个重要,才让他如此失态。他慢步走在出宫的路上,胸中一团乱麻。
  他今日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坐在金銮宝座上的那人陌生得很。虽然他已经以一个臣子的身份站到了能够离他最近的位子,他还是觉得,陛下离他,实在是太远了。
  他心知现在最好的方式其实是顺势而为,接受陛下的补偿,也接受这桩婚事。
  谢寻瑾停下了脚步,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在止不住地发抖。他骤然甩袖,转身重新闯进了燕庭葳所在的正一殿。
  陛下原本在批写奏折,此刻也只好停了笔,皱眉看向谢寻瑾。待发现他神情有异后,燕庭葳挥手屏退了左右,他们相识多年,不至于连这点默契也没有。待所有下人都退下,且关上了殿门后,燕庭葳这才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他从未看见过谢寻瑾如此眼神,像是将燃火的热油倾倒在寒冰上,痛苦到了极致,反而显现出一种疯狂的冷静。
  谢寻瑾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虎口,他脸色苍白,瞳色却黑黝黝的,不知道藏进了多少幽深秘密,他向燕庭葳问道:“陛下心悦阿朔,是吗?”
  “荒谬!”守在殿外的小黄门听见了陛下的怒斥,和打砸器物的声音,吓白了脸。他在陛**边伺候了两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
  燕庭葳站了起来,他手指死死扶住桌面,胸膛不住起伏,盯住谢寻瑾的眼神冰冷含怒,显示出他确确实实地,被谢寻瑾触到了逆鳞。
  他之所以被触怒到如此程度,还是因为以他对谢寻瑾的了解,这人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谢寻瑾的脸色更难看了,简直像是一张纸贴在他的脸上,使他整个人此刻看上去都像是可以被轻易撕碎。他目光扫过地上的瓷器碎片,缓声道:“看样子,我猜对了。”
  燕庭葳深吸一口气,沉声问他:“你是如何发现的?”
  那是因为另外一个秘密了。谢寻瑾心道,人对于自己的心上人,总是会多注意几分的。
  “……我们毕竟朝夕相处了那么久,这并不难,陛下。”谢寻瑾向上提起了嘴角,却并不像一个笑容,“不过我想,应该是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包括阿朔。”
  燕庭葳沉默片刻,沉声道:“就算如此,朕也不可能退婚。谢卿,你偏宠令妹太过了。”
  “你看,陛下既然亦知自己并非良人,何必要拽住我家兰姐儿不放?”谢寻瑾声音里亦有了冷意,他心中仿佛有烈火灼烧,让他又痛又恨,却仍然要抑制,不得不抑制。
  燕庭葳气极反笑,恨声道:“就算朕退了婚,难道你以为天下间还有谁敢取谢家六娘吗?”
  “陛下以为,我是凭借着什么现在站在这里如此顶撞于你?我谢家的女儿,难道还会愁嫁吗?纵是她想一辈子待在家里,养几个面首玩玩,我谢家也养的起她。”他凝视燕庭葳的目光里满是痛苦,却丝毫不肯示弱,“陛下想想先帝当初是为何一定要让我做你的伴读,您初初登基,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谢、寻、瑾,你疯了!”燕庭葳怒斥道,但他用力闭了闭眼,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愤怒,他不能与谢家撕破脸,就像谢家之前也没能抗旨不遵一样。
  他疲惫道:“……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阿瑾,你走吧。”
  君臣不欢而散。


第38章 文心页(柒)
  在从皇宫回来的当天,谢寻瑾就被祖父关进了祠堂,罚跪在祖宗排位前。
  那位一生位高权重的老者站在他的背后,夕阳的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射在身前的供桌上,在牌位之间直立起来。如谢家列祖列宗的意念都汇聚成了这道古板的影子,威严而阴沉地注视着谢寻瑾。
  “说说你错在哪里。”祖父道,他年纪已经很大了,皮肤干瘪地贴在骨头上,上面布满老年人特有的陈旧斑点,使他看上去像是一竿已经枯黄的竹。但他一旦开口,即使语速缓慢,仍然威严如山,永不倾覆。
  “我不该向陛下表达出谢家对这门婚事不满,更不该妄言谢家势大。”谢寻瑾道,他目光盯着膝盖前那一小块地板,并没有抬头看向牌位。即使是跪着,他的背脊仍然挺直,不曾弯折半分。
  “既然你知道,便罚跪七日吧。陛下那边,我会让你父亲为你请罪。”祖父道。
  “是。”谢寻瑾答道。
  祠堂的门关上了,那道一直站在牌位之间的属于祖父的影子也消失了,只剩下窗格的光影,在地砖上分割出细小的方块,不曾照耀到谢寻瑾的身上。罚跪的人不似寻常祭祀,膝下没有蒲团,只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跪在地砖上,不过短短两刻钟,便足够让膝盖变得酸软,开始感到痛苦。
  在这痛苦中,谢寻瑾双手手心向外,交叠着覆盖在额头上,慢慢弯下了他的腰,一直到掌心触到冰凉砖石,才停止。
  他行了稽首大礼,轻声道:“子孙不孝。”之后他直起了身,再未说过其他话,做过其他事。
  他没有向先祖们请求谅解,也没有更多忏悔,只单单承认了自己的一意孤行。盖因他心知,自己注定要辜负谢家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百年清誉了。
  也因为是受罚,他自然是不能吃精食的,送来的只有一小碗水,和一个半个拳头大小的苞米制成的窝窝头。谢寻瑾平静吃下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祠堂受罚,连投机取巧都不会,跪久了,便觉得膝盖里针扎似得疼,疼得久了,又觉得渐渐麻木,好像那针流淌进了他的血液里,腰部以下都与他失去了联系。
  其实他也听过几位堂兄交流受罚经验,知道无人看管时自己是可以躲懒的。祖父罚得再狠,也不会是真的想废了他的腿。可是他如此坚持,未尝没有自苦的意思。
  直到夜晚,谢寻瑾听见从外面锁住的门桕发出细碎声响,才变换了姿势,改为盘腿坐在地上。这时他的腿几乎已经不是他的了,行动时完全靠双臂支撑着,双腿的血肉里仿佛有千万只蚂蚁,轻轻一动,便酸痛到了极致。
  是六娘悄悄地打开了祠堂外的门桕,提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又回身小心关上了门。她匆忙跑到谢寻瑾身边,小声唤了一声:“阿兄!”只是说出这个称呼,她的鼻头便骤然一酸,眼中也控制不住地涌出泪来,说不下去了。
  “我没事。”谢寻瑾抬手轻轻擦拭掉六娘眼角泪珠,却越擦越多,最后只好无奈叹息一声,放下了手,问她,“不是来给我送饭的吗,怎么光顾着哭?”
  六娘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打开了食盒,边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边说道:“我从我自己的小厨房里偷偷拿的,祖父不会发现。只是我只能在大家都睡了后过来,饭菜都凉了。我还带了点心和清水,阿兄可以藏在桌帷下面,明天饿了可以偷偷拿出来吃。”她一共拿出了一小碟咸菜、一罐粥、两碟点心、两竹节清水,都是谢寻瑾寻常爱吃之物。
  “六娘费心了。”谢寻瑾抱起瓦罐,低声道。
  六娘的眼中就又要落下泪来。她的阿兄一向最是疼爱她,从小到大不知为她惹来了多少艳羡眼光。纵是像她的阿兄一样疼妹妹的,却没有一位比她的阿兄出色。可是如今,她的阿兄因为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受到了祖父惩罚,她心中如何能不在意?
  可是她不能怨她的兄长,谢家所有人都有权因为此事责怪谢寻瑾,只有她不可以。
  “我没关系的,阿兄。”六娘道,“我愿意嫁给陛下。”她说这话时,眼中还含着为她兄长而涌出的热泪,心中却一片冰凉。
  所以,不要再为我犯傻了。
  谢寻瑾停下了用餐的动作,他沉默片刻,才道:“兰姐儿,这不关你的事。此事很复杂,是我想错了,你不必愧疚。”他伸手拂过六娘发顶,目光温柔又愧疚。六娘是在假装睡下后,避开了睡熟的守夜的丫鬟,偷偷跑出来的,衣服都胡乱裹在身上,发髻更是完全不会输,披头散发的。
  此刻她低下头,正好方便了谢寻瑾的手顺着她发丝滑下,像是只乖顺的猫。
  谢寻瑾心下又痛。
  月光从窗格里静静洒下,落在这对兄妹身上,像是薄且透明的宣纸一般将他们包裹,女孩子压抑地啜泣声像是轻细笔尖,在纸面上书下无字篇章。
  兰姐儿最后还是入宫了。
  她是位聪明的女子,知道该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这世间,也只有谢家女会认为嫁入皇宫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木已成舟,她只有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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