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千秋的脚步停住了。
他似乎意识不甚清楚,对这两个闯入他识海的家伙并不认识,看着他们,脸上有一丝的茫然。
谢还道:“哦,忘了,他喝醉酒了。”
宋迎:“会怎样。”
“你什么都会,还用得着问我?”
“……”
宋迎知道,岁千秋这种状态,他们恐怕会被当成陌生入侵者打死。
果不其然,刚这么想完,岁千秋手里的剑骤然飞起,化作漫天剑雨,朝他们杀了过来。
谢朝辞按着宋迎潜入水中,四处躲避。
他们只是灵识进来了,并无法器依靠,如何也打不过岁千秋的。
纷纷剑影跟着入水,锲而不舍地攻击着入侵的人,有几次谢还险些被击中,都有惊无险地躲过了。
宋迎揪着他的领子,以灵识和他传音:“这么躲不行!你往下潜!”
两个人的长发在水里荡漾纠缠在一起,水面上天光洒落,光影重重,谢朝辞看向他,忽然把人搂紧了,往深处潜去。
越深的地方越没有光亮,不易被追踪,两人一边下潜,宋迎一边传音:“谢还,气沉丹田,我教你灵识结器。”
谢朝辞眼睛微微睁大。
灵识结器顾名思义,能够以灵识结出法器,为己所用,但此术极难领悟,又近乎失传,一时半会儿岂能学来。
宋迎仿佛知道他的担心,轻轻抓紧谢还的肩:“别担心,你很聪明,我相信你。闭上眼,引着灵气往上丹田……”
谢还没听他的,看着宋迎专注教他的样子出神。
宋长留以前教他东西,也总爱说你是个聪明孩子之类的言语,每次听了,谢朝辞都像是打了鸡血,再难的课,他也能因为这一句话上的津津有味。
这一刻,谢还莫名觉得怀里的人和那个从来不苟言笑的师尊重合了。
纵然他们根本就是两个面孔,两种脾性。
宋迎引导半天,丝毫不见成效,蓦然睁眼,才发现这家伙居然在走神,于是掐了他一把:“你在听吗!”
“不在。”
“……那我再说一遍,你仔细听!”
于是宋迎又说了一遍。
浩瀚汪洋的中心,岁千秋在水面上行走。他低头看着脚下,神色专注而冰冷。周身剑影缭乱,似是十分暴躁,只要见到水底有可疑的影子,就立刻急不可耐地俯冲下去。
又是空的。
没抓到人,他像是有些倦了,眉间微微一蹙。于是无边汪洋掀天而起,在半空形成一道巨大水幕,遮天蔽日。
看到了。
千金醉士气大增,无数虚影齐齐瞄准,密不透风地朝那两道挨在一起的人影刺去。
成了!
谢还忽然睁眼。
他推开宋迎,手中多了一张瑶琴,手指急速拨弦,清澈琴音响彻天地。
千金醉剑势为之一凝,万顷水幕轰然落下。
岁千秋怔了怔,原本凌厉的目光一缓,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
然后喃喃了一声:“楚丘。”
谢还手指不停,松风般的琴声从他指尖流出,这曲子,正是楚丘临终前在望月台弹的那首。
记忆境中,岁千秋把楚丘留下的琴谱弹得滚瓜烂熟,他一直想重现当时在那青年脑海中听到的那淡淡一曲,却苦于能力限制,始终不得要领。
谁料谢还只听了那一遍,竟能将它完整地弹出来。
且他教谢还结器,并未指明法器,谢还擅长修剑,结的却是琴。
以剑对剑,岁千秋功力犹在谢还之上,他们未必能抽身而退。
但谢还心思灵活,知道琴才是岁千秋的软肋,于是一击便胜。
岁千秋已然被琴声压制住了。
他很安静,一如平常听楚丘弹琴那般,仿佛这是世间最美好的事,他乐在其中。
四面汪洋滚滚退去,茫茫混沌重新分裂出了天与地,桃花簌簌拂过脸颊,转眼间,二人俱已身处月满天中。
出境了。
床榻上,岁千秋慢慢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有片刻的涣散和茫然,然后渐渐回神,彻底清醒过来。
刚刚在记忆境中的事他自然还记得,也知道自己被他们窥探了记忆。
他默然了一会儿,才道:“胡闹。”
宋迎不吭声,他现在是小辈,自然没有说话的份,倒是谢还,猛的抓住了岁千秋的手,试了脉搏,怒道:“灵力不足,就拿命元来支撑四悟境,你知道你这身体什么样了吗!”
从一开始,岁千秋以血画就迷迭阵和四悟境时,宋迎就知道他在消耗命元,谢还自然也看出来了。
这毕竟是个消耗极大的阵法,经年累月的支撑,已经透支了岁千秋的身体。
然而岁千秋还是很平静:“我知。”
“不想活了?”
岁千秋异常坦然:“活着何用。”
还不等谢还再骂他两句,岁千秋又道:“你亦然,何故责我。”
谢还不知道被他说中了什么,脸色一青,又不肯服气,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他问的是四悟境。
身在何处?心中何求?命由何定?大道何在?
岁千秋沉默良久,终是回答了他。
身在红尘。
心中无求。
命由天定。
无处不在。
四悟四悟,悟身,悟心,悟命,悟道。
这本是为了逼迫修士悟道而出现的一个极为残忍的法门,人在境中,一日不得要领,便一日不得出。悟透的,虚幻崩灭,镜花水月。悟不透的,永在其中,衰竭而亡。
如今却成了他自我欺瞒的工具。
岁千秋回答得非常干脆,四悟境早已束缚不住他。
他不是出不来,也不是不悟道,只是……不想出来。
四悟境终是崩塌了。
狂风平地起,摧枯拉朽,一切都似微尘般散去。来如风雨散似烟,望月台只剩一片焚烧后的寂寥。
化作废墟的月满天,扭曲焦黑的桃林,涛声呼啸的波月湖。
黑的,死的,枯萎的,残败的……唯一的活物,是一道墓碑旁的玉兰树。
花开如雪,十里飘香。楚丘说来年春天要在院落里种一棵,可他命浅,连那年冬天都没过完就走了。
于是岁千秋种了一棵,种在他的墓边。
望月台上夜色无边。
昨日桃花,已作飞灰,昨日种种,何处可追。
岁千秋就站在这一片荒凉里,在那株亭亭如盖的玉兰树下,望着那年岁斑驳的墓碑,一言不发。也许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也不知道楚丘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楚丘死了,这世间再也没有能令他留恋的人,望月台毁了,这世间再也没有能令他栖身的地方。
人生如逆旅,他只是个借宿的客人。如今,他连宿在这红尘中的理由,都失去了。
未几,有苍白的光芒自上空洒落下来。
宋迎抬起头,但见云散风流,天心月圆。
“这月亮可真圆。”谢还说。
是啊。
圆得近乎无情了些。
滚滚红尘,万般皆苦,人世情痴,何关风月。
再多的离恨八苦,再多的生离死别,又与这些风物何关呢,须知明月清风本无情,伤心都是人心觅。
宋迎忽然想到,在楚丘死后的这四年里,岁千秋一直都是那么过的——在四悟境中捏造一个虚假的他出来,然后什么也不做,就那样看着,听着,自欺着,沉醉着。
这些年,他是否会有片刻的清醒,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亦清楚地知道,那个曾经在雨幕里冲他舒朗一笑,在渡口与他隔着迢迢江水一曲拜别的浪子琴师,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打雷劈
晚夜风凉。
宋迎觉得有点冷。四悟境一破,望月台上一丝生气也无,波月湖的水汽凝成寒露,湿冷就凉透了四肢百骸。
谢还见他冷,拿大氅丢给他:“穿上。”
宋迎道:“不用。”
只因谢还脸色并不好,应是方才灵识结器又伤到了灵脉,宋敬之这身体倒还好,没经过什么摧残,只是堵塞得厉害,谢还的身体却不止是灵脉的问题。
刚才谢还说岁千秋不想活了,却被对方给堵了回来,听那话里的意思,似乎他也做了什么拿命作赌的事情,才被揪住了尾巴。
宋迎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但这苍白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徒弟做的,绝不会比岁千秋轻到哪儿去。
他把那鹤氅还给谢还,道:“我觉得你可能比我还冷。”
谢朝辞打量着他,并不接衣服,而是拍了拍他的肩,大言不惭:“好徒儿,穿上,听师父的话。”
宋迎:“……”
谁是你徒弟?
谢朝辞的脸皮竟已厚到如此程度,想当初,他可是个连喜欢吃甜点都要硬装出一副“我早已看破红尘,没什么能打动我”的样子的青涩少年郎。
“谢还。”岁千秋忽然发声,他在那株玉兰树下转过身来,“灵脉一事,我有办法。”
宋迎微微睁大了眼,还不等说话,谢还先开口了:“什么办法。”
岁千秋古井无波地摇了摇头:“不能说,你需帮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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