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艾登眯起眼睛看他,却无法找到说谎的证据,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随后,艾登的视线在手中病历本上的“失忆”两字上停顿了片刻。
在他看来,宋荫刚刚明显是认出了他,却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装作失忆的样子。
他本以为,宋荫必定是要借此隐藏自己被五区通缉的身份。但他随便便意识到是自己多想了,因为他手里病历本的姓名栏上赫然写着“宋荫”二字。
艾登没想通其中缘由,但是他决定配合宋荫。
“医生?”宋荫又喊了一声。
艾登道:“刚刚进门的时候,看你恰好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有些像,认错了,不好意思。”
宋荫点点头:“哦……”
艾登把病历本放在一边,从白大褂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体温计:“张嘴。”
宋荫乖乖的张嘴,体温计经过酒精的消毒,表面十分冰凉,他冷不防被刺激的瑟缩了一下口腔。
但艾登手里的体温计只在他嘴里停留了三秒的时间,便拿了出来。
“嗯……烧倒是暂时退了。”
艾登忍不住想,似乎自己每次见到宋荫,他总是带着一身的伤,并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但这个清秀的青年却像是一个黑洞,明明受了难以承受的伤,整个人却并没有被灰败的心态环绕。
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心智坚强,信仰坚定,死生更是早就被置之度外。
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宋荫,对方推开他,挣扎着从病床上下来,言之凿凿的说自己宁愿当一个死人,也不要被他治。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断定宋荫不会是个坏人。因为眼神是不会骗人的,青年当时看他的眼神,就好像自己拿的手术刀不是救了他的,而是害了他的。
陈闻曾经和他说,宋荫故意放走了三区一半的死刑犯,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反社会人格犯人。即使是为了套出他的话,以陈闻的为人也不会编出这种话骗人。那就是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艾登把手伸出在宋荫面前轻轻挥了两下。
宋荫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艾登问:“你现在眼睛有什么感觉?”
宋荫脸上出现了一点茫然的表情,然后缓缓说道:“能感觉到光……”
“有没有具体的感觉?例如麻木,或者说是刺痛。”
“有……可能,都有一点。”
“别动,我替你检查一下。”
艾登说完拿出探照手电,靠近了宋荫,然后先后掀开他的左右眼皮,观察了一下瞳孔。然而做完这些,他并没有立刻远离,而是就着检查时近距离的位置,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问:“……宋荫?”
宋荫瞬间攥了一下床单,他知道自己瞒不过艾登的眼睛。
但对方此时仍然给他留有余地,才没有直接问出来,而是选择用这种方式问他的态度。
宋荫想到之前艾登不计回报的帮他,他心里一直都记得,说什么也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再瞒着对方。
他轻应了一声:“是我。”
艾登心里了然,然而他刚想多问一句,门便被人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
路为珀。
路为珀一进门便看见和宋荫正亲密接触的医生。对方穿着宽大的白大褂,鼻梁上架着银色的无框眼镜,指节分明的一只手正捧着宋荫的脸。
路为珀下意识皱了皱眉,喊了一声:“医生。”
艾登却像没有听见似的,丝毫没有移出一丝目光看向路为珀。他神态自若的把检查器械收起来,然后重新拿起桌上的病历本,笔尖在电子触屏上有条不紊的一一点过。
路为珀走近,却发现眼前的这个人非常眼熟。
他当即便翻出了曾经的记忆,他的确见过这个医生。
——就在陈闻的审讯室。
路为珀的心思缓缓转了一下,却不动声色,他问:“他情况怎么样?”
宋荫此时仍旧闭着眼睛躺着,路为珀以为他还睡着,便直接问了艾登病况。
艾登道:“病人因外部刺激而造成了暂时性失忆。身体检查出多处软组织挫伤。同时右臂粉碎性骨折,并且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手术只能保证他的胳膊恢复最基本的功能,例如肩关节屈曲、肘关节屈曲等。不过具体情况,还是要看术后恢复如何。”
路为珀听着艾登的话若有所思。
“最后一点……”
路为珀:“您说。”
“您能仔细和我讲一讲,病人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吗?”
第三十四章
艾登的声音不大,但听起来十分严肃:“根据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病人的眼部并没有受到任何外伤,排除因此而造成的失明原因。另外一种可能是脑内部创伤,这个具体情况还要等CT结果出来才能判断。不过——”
艾登语气一顿,然后下结论道:“根据我的经验,他的这种情况更有可能是……心理原因。”
路为珀问:“意思是……只要他想,他的眼睛就可以看见?”
“可以这么说,”艾登道,“但不准确。”
“心理原因有时并不取决于病人本人,很多时候他们身边家人或者朋友对待病人的态度,更能直接影响到他们能不能恢复。”
路为珀直接问道:“我要怎么做?”
“不要刻意用光线去刺激他,顺其自然就好。这段时间忌食辛辣,荤腥,务必保证三餐准时。右臂的手术我们会尽快安排。”
路为珀一一应下。
这个时候艾登突然问:“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宋荫听见艾登这个问题,立马想睁开眼出声阻止,然而没有成功。艾登神色自若,轻轻的碰了一下他,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宋荫还没来得及思考艾登为什么要这样,就听见路为珀没怎么犹豫的声音传来——
“他是我弟弟,怎么了?”
宋荫听见了路为珀这句没什么感情的话,感觉满腔的热血,突然,凉了一半。
只是弟弟。
宋荫这现在才意识到,经历过那段折磨的日子,他此时已经不满足于这个身份了。他想要更靠近路为珀一点,用更亲密的身份。而不是一个轻若羽毛的……“弟弟”。
弟弟?他根本就不是他的哥哥。他哥哥是可以狠下心杀了他的人,杀伐果断,为了权利亦可以隐忍十多年。
而不是像这个男人,嘴上说着花言巧语,看上去容易接近,又十分不正经,但其实根本无法看透。这种人,是宋荫最不想遇到的人。
但偏偏……
如果只把他当做弟弟,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骗他?又为什么在他几乎深陷进这段感情的时候让他看清一切?
他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是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
路为珀深邃的眼睛出现在他脑海中,他干燥的手指触碰他的脸颊和嘴唇。
但那些都是假的。
宋荫此刻无比希望自己真的失忆了。至少他现在不用绞尽脑汁去想,待会怎么掩饰自己的情绪。
所幸,他还有很多的伤可以来掩饰自己。
他的沮丧难过与落寞,都是因为身上的伤。而不是心里的伤。
艾登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你是路为珀吧?”
“你想说什么?”
路为珀微微皱眉,因为他看见宋荫在他们两人频繁的对话之下,隐隐有要苏醒的痕迹。
“二舰的路队,整个联盟,谁不知道——”艾登的声音愈发冷淡,“所以我想问,路队哪里来的弟弟?”
路为珀此刻也听出艾登话语里的敌意了,加上刚刚看见对方和宋荫的肢体接触,他腾的生起无名的火。
路为珀勾起嘴角,眼底是一片凌厉的冰凌:“你们也管得着?”
艾登却也没有任何退让:“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医院在准备手术之前必须的程序调查。即使是上层的人来了,也不例外。”
路为珀觉得艾登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但他没工夫去细想。
因为宋荫醒了。
第三十五章
宋荫睁开眼睛,刺眼的白色灯光在他眼前像闪/光/弹一样炸了开来。
宋荫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他眼睛被一双大手覆盖住,遮的严严实实。
“不要睁眼。”艾登冷静的声音在宋荫头顶响起,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不过到底还是晚了,宋荫刚刚那一眼正对上病房里的人造光源,他立刻感觉眼睛传来火烧一样的灼痛,又像针扎一样的麻。
青年当即从喉咙里滚出了一声细小的呜咽,但瞬间他便把剩下所有的疼痛都咽回了肚子里,青筋从他的脖子上浮现出来。
艾登知道他在忍着疼,然而这种情况不能光靠忍。他果断把另一只手伸进宋荫的被子里,准备拉出他的左手:“拉住……”
然而,他话还没说,路为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一个肘击打在他的那条手臂上。那一下路为珀用了力气,艾登当即脸色一变,下意识收回了手。
路为珀直接把宋荫抱进怀里,用胸膛替他挡住病房里的光。他一只手扣住宋荫被子里的左手,和他十指相连,他才发现青年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而此时,宋荫下意识想转移痛觉,便在手上用了所有的力,死死抓着握住他的人的那只手。他害怕对方会因为疼痛而抽回手,因此更用力的捏着对方,即使自己手也传来了疼痛,他也不愿意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