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多谢何妈妈了。”
程夫人打断何妈妈喋喋不休的声音,不着痕迹地问道:“齐儿他……怎的住到了头字房里?难不成他看上哪位姑娘了?我也并非是不开明的人……”
何妈妈脸色一僵,支支吾吾道:“那倒也不是。听说……听说是个和尚,有道行,入世修行的,救了小少爷一命,正保护小少爷呢,咱们就给开了间头字房,住着也舒坦不是……”
“和尚?”
程夫人眼珠轻轻一转,又打听了几句,见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便不再与何妈妈纠缠,径自出了软红阁。
到得门口,一名侍女过来,将她扶上马车,慢慢远去。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街角,无厌披着袈裟的身影出现。
他一手拎着程少宗主点名要的水晶糯米粥,一手提了从酒楼里带出来的新菜品,似慢实快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着软红阁走来。
新菜品出来,排了挺久的队。
无厌怕小狐狸等急了又要甩尾巴,便加快了脚步,一具寒暑不侵的身体差点挤出满头大汗。
午间的青楼里,四处都懒洋洋,没有半分生气。
何妈妈刚迈上楼梯,便瞧见头上顶着戒疤都能比精心打扮的贵公子俊上几分的和尚脚下生风地走了进来。
本来这尊大佛落在他们阁里,大家伙都是怕得紧,但何妈妈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些能人异士的厉害,能讨好总是没错。只是这位大师深居简出得很,搭不上话。但如今她却正赶上一个卖好搭讪的机会,可不能放过。
心念电转间,何妈妈当下便朝着无厌殷勤笑道:“大师回来了?怎么亲自去买了,喊那几个小子去就行,都腿脚儿伶俐着呢。”
无厌上楼,披着张温和的皮颔首一笑,一副出家人的温良恭谨。
何妈妈没看透这温良底下的狂躁,还跟了两步,自来熟道:“这是迎客居的新菜品?大师对程小少爷当真是体贴,怪不得小少爷说什么也不愿意跟亲娘走了……”
无厌心头一震,脚步顿住,猛然回头:“亲娘?”
何妈妈掩嘴一笑:“可不是嘛,您就跟程夫人赶了个前后脚,夫人刚走,您就来了。看那样子,程小少爷还不肯原谅夫人呢,但到底是母子,哪儿有隔夜仇?”
程夫人来过了?
无厌攥着食盒的手指一紧,心头如擂鼓般,猛烈敲击起来。
他可不像程少宗主一般被血缘蒙了眼,单从程思齐和别人的口中他就能知道,这位程夫人虽说不见得是个黑心的,但在这一场孕养半人半妖的事里,也绝不会是什么无辜之人。
他不再管老鸨后面的话,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走廊尽头,一脚踹开了房门。
血迹蜿蜒,空荡荡的衣衫落在地上,旁边躺着一张黯淡的符箓。
符箓没有被毁……是程思齐自己打开的门?
无厌的心跳重重一顿。
他闭了闭眼,猛地将手里的食盒砸了出去。
第七章
边陲小镇,风沙漫天。
炎炎热浪将土黄色的地面灼烫扭曲,骆驼与瘦马都恹恹地趴在茶棚外的树荫下,嗓子里拉扯出干哑的嘶鸣。
一小支商队正要收拾齐备,准备继续赶路,茶棚内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桌椅板凳立刻少了一大半,只留下几个稀稀拉拉坐着,低头喝大碗茶的穿着道袍和褂子的人。
这几个人看起来素不相识,彼此之间对视时,都带着戒备与警惕。
无厌走进茶棚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极为诡异的场面。
几道谨慎审视的视线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他没有分毫不自在,拢了拢半路上从破庙里找和尚借的满是补丁的灰布袈裟,单指将头上的斗笠边沿抬起来了一点,卷起一片垂落的纱布,朝伙计道:“来点儿水。”
“哎,来了!”
伺候完那帮商队的大爷,伙计又恢复了精神,笑盈盈拎着大壶过来,给无厌沏了一大杯茶沫子,“大师您慢用。”
无厌放下几个铜板,抬头笑了下:“这位小哥儿,可否打听一点事?”
伙计许是头一次见到不是拿着破碗来化缘的和尚,惊了一下,抬手将铜板收了,脸上的笑也真挚了许多:“大师,我猜您想问的,肯定是好来镇这附近术士挂单的事吧?这事儿您问我就对了!”
术士挂单?
无厌眉头微微一动,敏锐地注意到,随着伙计出口的话,另外几张桌子上的人似乎都紧绷了些。
此时离程思齐被抓走已经过了五六日。
在这五六日间,无厌依靠他的佛珠模模糊糊感应着程思齐的方位,一路北上,从江南水乡的淮阳追到了边境大漠。
但因着无厌身上已经丝毫灵气也无,无法调动佛珠查探,佛珠也未被敲动过,所以无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大概方向,其间数次都要追上了,但却只能用凡人的法子去找,以至于再次错过。
紧追慢赶,最后,无厌在这座边陲小镇好来镇上,彻底失去了佛珠的感应。
无量净珠是无厌的本命法宝,即便他没有修为也可以维持一定的感应,若真失去了,要么是佛珠已经被毁,要么,就是进了隔绝法器法宝的大阵中。
无厌的本命法宝,除非元婴老祖亲至,不然寻常的金丹都伤不了分毫,所以便只可能是被带进了什么大阵中。而若真有这种大阵,那这里就肯定有修士存在,维护大阵,不然任何法阵都会在凡间被天道排斥侵蚀,化为乌有。
凡间,是容不下太过超凡的力量的。
无厌并不精通阵法,又不能用修为查探,便只好先打听打听。大阵存在,势必影响周围风水气势,会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如今伙计一句话,隐隐让无厌摸到了些脉络。
“哦?”
无厌看似极感兴趣地一挑眉,温容一笑,“那便劳烦这位小哥儿,替贫僧说道说道了。”
伙计没注意到周围气氛的变化,笑呵呵道:“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再往北边儿……风崖关那儿在打仗,人死得多,就传起了闹鬼闹妖的事。朝廷就派人在咱们这些城镇里下了榜,征召术士挂单,去战场上做法事。您看咱这茶棚里人来人往的,往年里哪儿来这么多人啊,还不都是为这挂单的事儿来的。”
伙计不知道,但无厌很清楚,这凡间根本不会出现妖魔鬼怪,即便有,也得自封修为,不敢闹妖作死,不然片刻就得有天雷把你轰出去。
而这里的术士,也都是不能修炼,但可以从一些天材地宝中汲取一丝灵气运用的普通人,并没有什么降妖伏魔的本事。
既然如此,那这凡间的朝廷,为何会突然召集大批术士进入荒漠?
“原是这样。”
无厌凝眉道,“贫僧也是游历至此,听闻了这么一件事,才想来一观究竟的。就是不知这镇上可有做过的前辈?贫僧想打听一二,做些准备。毕竟大漠之中,实是令人生怖。”
“唉,”伙计突然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大师,您要是不怎么缺那单子上的灵物赏钱,或者……或者本本事不足,小的我劝一句,还是别去了。往日里在咱这儿喝茶,说去挂单的,到现在就没瞧见几个回来的……”
“平时从这儿去风崖关的路虽然都是荒凉大漠,但也都有老人敢走,如今这半个月,谁都不敢去了!进去就跟鬼打墙似的……明明面对面,就是听不见对方的声儿……您说这邪门不邪门?”
无厌眼神一动,低声问:“听不见声儿……那看得见人,碰得着人?”
伙计脸上残留着些许惊惧,摇头道:“看得见,碰不着,进去一趟……镇上吓疯了俩!不过那些道爷和官兵过去好像都没事儿,您们这些做术士的真格儿厉害,跟咱们凡人不一样……”
听这描述,十有八.九是个阵法。
迷踪阵?倒是有这个混淆气息,扰乱无量净珠感应的效力。
无厌又跟伙计打探了几句,便出了茶棚,牵起马,往镇上挂单的地方走去。
挂单的地方是好来镇上唯一一间酒楼。
有战事发生,这种边陲小镇自然便会跟着落败,男丁入伍,女人惶惶不可终日,也少有往来的大商队愿意跑这趟线。没了往来的人,酒楼生意必然好不了。
不过这回又不同,术士挂单落在此处,这酒楼的生意便悄不声息地活了过来。
一楼大堂都是道士和尚,还有一些江湖打扮的人,看样子都是术士。
无厌进门直奔柜台,双手合十,施了一礼:“阿弥陀佛。贫僧无厌,不知可否于此地挂单?”
柜台后的掌柜习以为常,还像模像样地回了一礼,道:“自然可以,大师可有度牒?若是有,便到左边坐,若是没有,便请右边坐。”
无厌若要伪造度牒自然可以,但他注意到左右两边人的不同,还是选择坐在了右边。
四周的桌子无人攀谈,大家似乎都互不认识,一脸麻木的冷漠。
左边有度牒的术士们显然衣着打扮更体面些,右边如无厌一般一件袈裟十个补丁的不在少数,都面色蜡黄,显然过得并不富足。
无厌不着痕迹打量着周围的人,只在寥寥两三个人身上感应到一丝灵气,应当是有类似覃老爷身上玉扣那样,注入灵气的小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