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那股渺远清正的佛修气息荡然全无。
无厌体验着跌入俗世的异样感,趁着天色还亮,慢慢下了山。
淮阳城是江南有名的温柔乡。
袅袅笙歌,靡靡曲调,才子的风流与佳人的艳名勾扯不断。水涨腻脂红胭,风摇两岸酒旗,幽幽荡荡的柳色间,藏了不知多少掌中纤腰,葡萄美酒。
无厌进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淮阳城里的那股浮艳气缓缓醒来,四处都飘散着徐徐香风。
无厌不耐这种轻浮味道,但程思齐的气息却越来越明显,让他不得不奔着这轻浮的中央而去。
成串的火红灯笼燃起长街,也刺亮了青楼楚馆里阴暗的一角。
尖锐的叫骂声隔墙传了出来。
“小畜生!让你跑!老子打断你的腿!”
“跑啊!怎么不跑了?不接客?你以为你还是程家的小少爷呢?你进了这下贱的门,这辈子就别想再出去!”
柳条甩下的声音道道带风,血肉淋漓飞溅。
无厌停下脚步,看着面前这堵墙,一把捏爆了手里的玉简。
第二章 (捉虫)
剧痛劈头盖脸抽落下来。
少年摔进废弃的马棚里,衣衫褴褛,皮开肉绽,从头脸到手脚没一处完好地方。尤其是两条腿,血肉模糊,左腿上还有道深可见骨的细长伤口。
骂声刺耳,龟公和护院追打进来。
少年抿紧了唇,双臂护着脑袋使劲儿往柴禾后闪躲,但却被那龟公一脚踩在左腿上,又是一顿狠抽。护院的棍棒拳脚如雨点般落下,少年弓着背,被打得喉咙里发出颤抖的低鸣嘶吼,伏在地上不断咳血。
血流了一滩,少年咳着咳着,缩起来不动了。
护院们怕出人命,退开了。
那龟公也罢了手,啐了口:“呸!小畜生……还做着小少爷的美梦呢?真拿自个儿当个宝贝……”
有伶俐的脚步声渐近。
“房二,何妈妈那头喊人呢!”
来的是个小丫鬟,撇过马棚外两个壮实护院的身子,朝里面看了眼,视线在角落里那滩黏稠的红上顿了顿,便压低了声音,不忍道:“打成这样,叫大夫吗?这时候瘟症发得厉害……怕是要不好。”
“不好?”
那叫房二的龟公将柳条一扔,冷笑了声,“要是真不好了,那就跟外头破庙里一般,裹层草席往乱葬岗的火堆里一扔,怕什么?都是贱命,叫什么大夫……”
小丫鬟又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了。
房二看她一眼,却又道:“我知道你这小丫头心善,有个怜惜人的劲儿。但人这命是没定数的。你看这位程思齐程小少爷,搁在几日前,知府公子,星宿托生,放眼这整个淮阳地界,谁敢得罪?但一朝家破人亡,不过几两银子,就落进了咱们这娼门里头。这其中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他打发了两个帮忙的护院,拎起风灯,走出马棚,“如今也是看他的命。他得罪了人,便少不了这顿教训。熬过去了,那就是他命大,往后没了这招人妒的身脸,不往前边儿去,何妈妈也不见得会逼他,就留后院做个粗使活计。”
“要是熬不过去……那就是命薄福薄。这世道,怪得了谁?”
房二和小丫鬟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晃晃悠悠的晕黄灯影也看不见了。
马棚旁靠墙的大槐树上黑影一闪,无厌的身形从茂密的树枝间露了出来。
他借着身在高处,谨慎地向四下望了望,没瞧见其他人影,才从树上跳了下来,快步走进马棚。
马棚里黑沉一片,高墙外的红灯笼只洇过来了些许稀薄的光,模模糊糊地勾勒出团缩在一堆腐烂草料后的单薄身影。少年几乎被打成了一个血葫芦,脊背剧烈颤抖着,隐约传来压抑嘶哑的咳血声。
无厌闭了闭眼,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避开一路蜿蜒进草堆的血迹,脚步无声地来到少年身前。
少年低着头,一手捂着嘴咳嗽,一手死死抠着地面,五指深陷泥土,刮出几道血痕。
他边咳边恍惚地想着,这个马棚死过五个人,他会不会就是第六个?他的命原来也是这般不值钱,这般的低贱。
血水从他的指缝间滴滴答答落到地上,黏稠而腥烂。
突然,在这腥臭的气息中,挤进来了一股极不合时宜幽凉淡香。
如远山暮鼓里清袅的薄雾,掺入了些寺庙供养的佛殿木檀,冷而不寒,似道清风,倏地抚平了燥杂抽搐的伤痛,平白静了心。
少年蓦地抬头。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将一颗冰冰凉凉的东西塞进了他吐血的口中,然后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半扣进怀里。
咳嗽声被堵住,少年整个人都憋得微微抽搐起来,虚软的四肢开始挣扎。
无厌一手捂着少年的嘴,一手环住少年的腰,将人牢牢按住,低头凑近少年的耳畔,声音冷静,却带着难得的安抚般的温柔:“把药吃下去,别吐出来。这是好药,吃了你身上的伤病就会好了。”
少年挣扎的动作小了。
无厌侧眸看去,正对上那双睁得极大的,溢满了水色与血光的丹凤眼。
澄澈明净,直勾勾地望过来,像是含了无数无声的、嘶哑的凄厉和不甘。
但这不甘中,却偏偏没有丝毫戾气,就像无形无状的水一样,刹那缠扼住了无厌的喉咙。
他嗓音一紧,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看着那双眼睛,抬手,像拍天隐寺那些小沙弥的光头一样,拍了拍少年的脑袋。
那双眼睛颤了颤,闭上了。
怀里抽搐的身躯慢慢平复下来,无厌估摸着是丹药起了作用,便松开手,解下外袍来铺在草堆上,让少年半躺下。
扣住口鼻的手挪开了,少年急促地喘了两口,攥紧了身下的衣裳,抬眼看向无厌,目光灼然,声音破哑:“你……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救我?”
无厌看出程思齐眼中的戒备,也不意外,垂眼看着从少年唇上沾来的一手鲜血,笑了声:“我是谁你不必在意。我只是受人所托,来帮你。”
他抬起头,问,“你想离开吗?我可以为你赎身。”
赎身?
程思齐眼神微冷,抬起虚软的手腕擦了擦满嘴的血,声气微弱:“我走不了,也不会走。你想要的东西……我不能给。”
“我想要的东西?”
无厌一怔,无奈笑了起来。我想要的无根天水,你要是囫囵个儿完好回去了,还真不能不给。
不过此时程少宗主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他身上有什么缘故,才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这是方才你吃的疗伤药。”
无厌拿出一个小白瓷瓶放在少年手边,又摘下一颗佛珠递给他,“我会在这间青楼暂住一段时日,你若是改了主意,或是遇到麻烦想找我,便将这珠子敲三下,我叫无厌。”
少年盯着那佛珠和瓷瓶半晌,才哑着嗓子说:“我叫程思齐。”
执行任务也有执行任务的无奈。
即便无厌与程思齐以前没有什么因果,但也不意味着他可以随意插手改变程思齐的命数和决定。程思齐沦落至此,却不想走,他也不能强硬将他带走,命数一乱,程少宗主这遭入凡就算是白来了。
无厌心中思索着此次任务的分寸,出了漆黑的后院,绕到了这间青楼前面。
高台垒歌,笙箫催舞。
软红阁被誉为淮阳第一温柔乡销金窟,入了夜,自然更是花开昼暖,纸醉金迷。
往来豪富公子,或是风流文人,俱都被红绡拂起的娇嗔轻笑勾了魂,牵了魄,扶着一双双藕臂踏进阁内。
无厌在暗处观察了片刻,清理了身上血迹,混在一群公子哥中走了进去。
他的模样,即便是在均是美人的修真界也是最为出挑的那一类,眼下被锦缎纹云的白衣一衬,便更显得风神如玉,顾盼烨然。
因着到底不同凡俗,他身上还残有一股不同于脂粉堆里泡大的公子们的出尘气质,冲和清淡,一进门便吸引了大半女子的目光。
“这位公子面生得很,怕是头回来咱们软红阁吧?”
“阁里新进了美酒,公子可要来尝尝?”
“瑶儿的舞跳得最好,公子到这边,瑶儿跳给你看……”
无厌如掉进了盘丝洞的唐三藏,眨眼间便有五六个青楼女子围了过来,莺声燕语,袅袅婷婷地就要靠他到身上,去拉他的手臂。
但无厌显然比唐三藏路数高。
他脚下三两步错开,一绕一旋,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所有扑来的女子,然后弯了弯唇角,笑如春风:“对不住各位姐妹,我好龙阳。”
几位蜘蛛精一呆,面面相觑片刻,跺脚咬牙的,散了。
心里寻思着,怪不得进来这青楼的不是油肚皮就是肾虚鬼,原来长得好的男人都断了袖子了,谁说隔壁南风馆的生意不景气的?
这边清净了,角落里招呼客人的一名矮小龟公便赶紧过来,殷勤奉承道:“公子龙章凤姿,可叫楼里的姑娘们眼馋了。”
那双精明如鼠的小眼睛在无厌腰间绕了一圈,着重在那枚佛珠化作的玉佩上停了停,笑容越发谄媚:“底下不清静,公子可要去楼上雅间坐坐?咱们阁里不光有姑娘,也有几位小公子,生得不比那南风馆里的头牌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