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游荡四方寻父,少年纠葛陷入妖事,后又遭逢大变,在那样的处境任人宰割,几近身死。
若不是程思齐心志坚定,换任何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来,恐怕不是一蹶不振,蒂簿颓废轻生,便是性情大变,如行尸走肉。
很多人能在从地上爬到天上时坚定己心,但却少有人能在从天上跌落地底时,初心如故。
更何况,程思齐若是真能听到术士心音,那他所见的这世间,又要比其他人脏上究竟多少呢?
程少宗主是天之骄子,筑基巅峰,五十年顺风顺水。
但程小少爷不是。
他不该拿那些传闻中的性情来要求他,也不该将他看作一个经历过修真道途的修士。程小少爷,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易轻信,易怀疑,坦诚又隐瞒,会不顾一切孤注一掷,会感情用事心性不定。
这才是如今的程思齐,或真正的程思齐。佛法照见真我,而“真我”就在眼前,他无厌又怎能这般视而不见?
念头倏忽通达,心头便蓦地一轻,像是去掉了什么一般,周身都松快了许多。
无厌低头,攥住程思齐的小爪子,让小狐狸趴在自己的胸膛上,看着那对儿骨碌碌转的眼珠子,笑了声:“刚才一个人,怕黑了?”
惯会缩在墙角给他卖可怜。
程小少爷见他神色又柔和下来,立刻打蛇随上棍,尖尖的狐狸嘴在无厌结实的胸口戳了戳,小声道:“怕了。还怕你不回来。”
“你不是认为我想要‘那样东西’吗?怎么会跑?”无厌笑道。
程思齐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顿了顿,抬起脸,突然说,“那只说是我亲爹的青狐,给我的是一本修炼功法。我得到之后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后来被我……被国师夫人发现了,家破人亡,都是她联络国师做下的……”
青狐?
无厌眉心一皱,那个死了的妖修风主,就是青狐。
“功法不能随意修炼,”无厌道,“况且是妖修给你的,想必就是妖修的修炼法门,人修用不得。”
“对,”程思齐点头,“但是……这功法据说可以修炼到化神。”
“化神?”无厌眼神一凝,苦笑了声,“那怪不得了。能修炼到化神,别说是妖修功法,就是魔修功法,也多的是人抢。”
见程思齐仍是有些疑惑,无厌便避开了玄剑宗的事,简单为程思齐叙述了下修真界的情况。
近万年来,修真界都是三足鼎立的局面。
势力最大实力最强的,莫过于人修一方。人修又分正邪两道,正道八大仙宗,乃是整个修真界的最强联盟,明面上的大乘修士都有三个。邪道人少,虽行事诡谲,但并不滥杀无辜,对外时会与八大仙宗结盟,所以一直没被正道从人修的地盘上铲除。
剩下两方,便是妖修和魔修,加起来可与人修一战。
妖修盘踞在十万大山,蛮荒之地,而魔修就在妖修隔壁的冥狱深渊,常年藏于岩浆翻滚的黑暗地底修炼,生性残忍暴虐,和喜食人肉的妖修都乃一丘之貉。
这两族一共也只有两位大乘期。
若非是大乘期不可频繁出手,人修恐怕早就踏平了十万大山和冥狱深渊。
各方的大乘期很稀少,大乘之下的化神期也并不多。都按照人修的境界来说,修炼的进境便是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化神、大乘,再往后,便是天劫降临,白日飞升,成就仙位。
能修炼到化神的功法,就连天隐寺都只有区区两部,更何况是妖修魔修那穷到掉渣的两族?
而且能到化神的功法都属于高阶功法,即便人修不能修炼,也可以参考,作为他山之石。所以,这部功法若果真能进阶化神,对人修也是不小的诱惑。
程思齐被无厌说得有些发愣,听到飞天遁地、移山填海、一剑劈天斩月的修真威能,眼中不禁涌起一丝少年人的向往,不过更多的是后怕:“幸好他们只知道我有功法,但不知道是能修炼到化神的……”
可那青狐若真是风主,为何会到建陵,临死又给程思齐功法?
无厌感觉自己似乎隐约摸到了什么,但还需印证,便开口道:“功法能给我看看吗?”
程思齐这回却倒不警觉了,乖乖抬起头,以自己的眉心去贴无厌的额头。
无厌见他这么乖觉,怀疑他是破罐子破摔了,大不了就是一死,还不是搏着命信自己一把。
毛绒绒的小脑袋贴上来,眉心相触,便有一股清凉入体,晦涩玄奥的文字随之钻入了脑海。
这功法名叫《凭虚御风法》,乃是神魂相传的,被下了禁制,只有程思齐主动敞开神魂,传给别人,其他人才能观看。怪不得这小狐狸有恃无恐,别人杀了他,就是搜魂也搜不到功法。
无厌一目十行地看了看,心中浮起了一个猜测。
这功法虽算得上不错,但远远比不上八大仙门的功法,只能勉强修到化神罢了。而程夫人说的,开启妖圣秘境需要程思齐的妖丹……若用这个功法,修到妖丹确实是很快,但根基虚浮,比不得同等阶的修士。
可明明这一切都似乎说得通,但无厌却觉得,程夫人在说谎。
“好了。”
无厌揪着小狐狸的后颈拉开了点,把自己的猜测说了说,又道,“凡事不可听一面之词,耳朵会骗人,眼睛亦会。”
小狐狸点了点头,湿湿的狐狸嘴戳在无厌下巴上。
“脏死了。”无厌用下巴磕磕程思齐的尖嘴,用手掌托着,把小狐狸托到颈窝里,“别胡思乱想了,不管什么事,我们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贫僧也只能妄造杀孽了。”
“唔。”程思齐含糊地应了声,趴在暖乎乎的颈窝,很快就睡着了。
没多久,细弱的小呼噜一串串打出来。
有崎岖怪鸣的呜呜风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两丝沙尘随风泄入,悠荡在这静而不寂、黑而不暗之所。
无厌打坐,继续像拧抹布一样挤身体里的灵气,原本有些焦躁不定的心在另一个人的呼吸起伏中竟缓缓地平静了下来,仿佛远隔多年,再次尝到了佛门典籍里所说的心如止水的滋味。
他静静体会着这难得的感觉,正欲借此再打磨一下心境,却忽然听到这风声中掺入的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
沙沙,沙沙。
像是无数肢节排布移动的声音。
不能用神识查探,无厌便起身将小狐狸轻轻地挪到了怀里抱着,到洞口去察看。
程夫人仍旧昏迷不醒,无厌那一手刀差点把她脖子劈断,一时半会儿绝醒不过来。
谨慎地检查了下程夫人有没有醒过的痕迹,无厌又看了看洞口的符箓,确认一切正常,便往洞外走了两步。
一阵风过,带来一股令人欲呕的腐烂腥臭。
“嘶嘶……嘶嘶……”
旷远戈壁之上,天与沙漠交接之处,一线黑潮突兀出现,如被扯动的黑布一般,很快覆盖过沙丘荒野,从四面八方朝着岩洞漫来。
“嗯……什么东西?”程思齐被风吹醒了,自然而然地钻进无厌的衣领里,露出一个小脑袋,看向远处。
狐狸眼眯了眯,程思齐一皱鼻子:“这个味儿……怎么这么像尸体?难道是那些尸坑里的尸体爬出来了?”
“一半一半吧。”无厌拎起程夫人,收了符箓,“先跑再说。”
疾风掠耳,无厌飞快地朝着黑潮最稀薄的地方冲去。
程思齐疑惑地眨了眨眼,但他很快就明白无厌的一半一半什么意思了。
随着无厌的跑近,对面的黑潮渐渐清晰起来,兽瞳虽不如无厌在夜间看得清楚看得远,但此时程思齐也已经看到了那密密麻麻的尸体与蜘蛛。
漫山遍野。
一具具拖着脑袋或肠肚的尸体如同蜘蛛一般匍匐在地,飞快向前爬行着。一边爬,一边不断有大大小小的黑色蜘蛛从尸体的眼耳口鼻中钻出,更有一些尸体肚子高鼓,有锋利的触角撕破他们的肚皮,掉出一堆碗口大小的蜘蛛。
蜘蛛所过之处,有腐蚀的黏液滴答落下,灼烧着沙砾。
“你要冲出去?”程思齐看到无厌奔跑的势头不减,紧紧抓住了无厌袈裟的领口,“他们身上都有毒,不然我……”
“闭嘴。”
无厌抬手按了按程思齐的脑袋,让他乖乖吃软饭,同时一扬手,抽出了几张爆裂符,扣在手心。
无尽的荒漠上,一道雪白的人影与奔腾的黑色浪潮飞速靠近,然后冲撞在了一处。
轰鸣爆裂之声阵阵,肢体飞溅。
气势汹涌的黑色浪潮陡然一顿,飞快地朝着东面聚集过去。
而东面的黑潮如被一支明亮的利箭刺破一般,被劈斩成了两半。那道利箭用阵阵火光爆裂声开路,飞速激射出去,所过之处尽是凄厉嘶声。
“这些邪物再厉害,也都还是凡物,无须太过担心。”
一边得心应手地轰着尸体和蜘蛛,一边还有闲心安慰一脸紧张的程小少爷,无厌步伐虽极快,但却很有股闲庭信步之感,让程思齐看得不知怎么,很想打他的脸。
但不用程思齐打,那些邪物很快又聚集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