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人支持我,有人阻拦我,也有人胁迫我。”
无厌淡笑道,“但无论如何,这条路都是我选的,我要走的。不是为了成仙成佛,也并非是为了苟延残喘。”
乌篷船不知不觉已飘到了江天一色的边缘,浩渺的云烟腾雾簇拥着这点檀色,浮沉清寂。
船舱内沉默。
林空鱼闭了闭眼,半晌才低低咳嗽出声,探出手指从袖内抽出一份古旧的帖子,放在身旁的座位上,“既然你意已决,那这封帖子便送给你。待到争仙路的那一日,这帖子便会为你占一次吉凶,牵一份因果。”
程思齐下意识看向那封平平无奇的旧帖,再一转眼,对面的木板上却已是空无一人。
无厌抬手拿过那封帖子,翻开一看,空无一字。
而在帖子模糊不清的旧黄封皮上,却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篆体墨字——证道帖。
“两位小哥儿坐稳了,起风了,浪急!”
船家的声音从船头传来。
老头一头大汗,边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着,边朝船舱内吆喝了一声,丝毫未觉之前船舱内的异样,也根本没发现早就应该靠岸的乌篷船,直到此时,还在江心。
“谢船家。”
朝外应了声,无厌便以神识隔绝外界,将程思齐抱到了腿上,凝视着他那双澄明更胜水色的眼睛,轻轻笑了声:“都说世间最难,便是吾道不孤。不过我幸运,有少宗主陪我。”
多年未曾端详过无厌的眼,等到如今程思齐抬眸望进去,便才知其中情深,温如日光。
“那你得奖励我。”
在江流急湍的颠簸中慢慢扯开无厌袈裟的暗扣,程思齐的手深深探下去,眼尾晕开浅浅的湿红:“船上奖励一次,回去奖励一次,晚上在云顶峰的汤池里,再奖励一次……”
乌篷船摇摇晃晃,穿江而过。
随着朝阳的升起,江面上的浓雾渐渐散了,汗流浃背的船家终于望见了对岸的苍翠绿意。
顺流而下,靠岸而停。
船家边跳上码头绑绳索,边朝船舱里喊:“两位小哥,靠岸了!”
喊了两声,却无人应答。船家纳罕地钻进船舱,却只看到了空荡荡一片,气息清冷阴湿,好似根本无人来过。
自那以后,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玄剑宗作为主峰的仙剑当初遗失在了星空之中,程思齐便从他处移来了一座直入云霄的剑峰。虽完全无法与仙剑相提并论,但这剑峰依然自有气势,稳稳地撑起了这片曾被摧毁的天地。
峰顶上,无厌搭了一方小院。
程思齐霸占了小院一大片地盘,辟了个练剑台,日日练剑不辍。便是前一天操劳了整整一夜,他也不曾懈怠。
晨起初阳生,紫气东来,这一片练剑台便会聚来无数暗紫色的云气,伴着万千霞光。玄剑宗的弟子们远远望来,便会看见这霞光紫气中有一道道凌厉剑气纵横而出,常有体悟。
谢昼作为程思齐唯一的弟子,如今玄剑宗的少宗主,偶尔也会到小院来,听程思齐教导。
在玄剑宗重开之时,程思齐随手收下的便宜弟子安业也曾来过,但无厌修为已然不同往日,一眼便看出了安业一身异化之气,便直接赏了他一掌,得了些劫界的情报。
有无厌和程思齐这两个极为年轻的大乘和化神镇着,玄剑宗便真如灰烬里的余火,慢慢燃了起来。
“师、师父……”
练剑台开阔平坦,四面聚云。
谢昼重重地摔在其上,将练剑台的石砖又砸裂一大片。
旋即阵法的光晕一闪,那些石砖便又恢复原样。谢昼趴在地上,费力地抬起头,“今日徒儿挨打的份额……够了吧。”
他目光所望之处,是一棵垂枝依依的大柳树。
柳叶轻拂,躺椅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闻声,程思齐靠在躺椅上撩起眼皮看了眼谢昼,又打量了一眼练剑台上的剑阵的受损程度,才一挥手,将谢昼扫出阵法。
“挨打才会长进。”
程思齐端出他爹坑儿子的口头禅,懒懒呷了口茶,然后才一字一句地指出谢昼方才的失误之处,仔细讲解。
每逢此时,谢昼就赶紧擦干净一脸血,边为程思齐沏茶,边将这些教导纳入心中。
程思齐说得口干舌燥了,接过茶来喝上一口,一问一答,恍惚间,便如凡间那些岁月,不曾更改。
“师父,师爹还未出关吗?”
谢昼瞧着程思齐神色间的意兴阑珊,不由出声道。
“远着呢。”
又不知第多少次不经意地看向那间门扉紧闭的小佛堂,程思齐摇摇头,“我盼着他出关,但更希望他能再多闭关些时日。因为那便意味着,他的修为更有精进。”
谢昼有些迷茫:“师爹都已是大乘期了,还要精进……”
他这次的疑惑无人能答。
但之后的数十年间,无厌都一直都未曾出关。
无论是有不长眼的宗门挑衅,还是有劫数肆虐,都是程思齐出山。修真界有人嘲讽玄剑宗是纸老虎,大乘不见,只一化神。可这样的讥讽,都在程思齐一剑败了紫衣盟七大化神后,消失无踪。
也在这数十年里,玄剑宗的许多剑修学有所成,负剑下山。
凌霄会上力压天骄,冥狱深渊历练斩魔。
时隔多少年,那一身蓝衣绣剑服终于再次出现在修真界,也再次让所有修士都回忆起了八大仙宗之首的玄剑宗的强横与霸道。
剑修,当一往无前。
赤诚铭心,生死磨剑。
“玄剑宗,真的活过来了。”
昔日八大仙宗的修士,尽皆感慨叹息,不知是怀念,还是侥幸。
随着以干架为爱好的玄剑宗的崛起,劫界的扩张不得不慢下来。
不断有劫数被剑修斩杀,不断有算计被提前拆穿,甚至还有剑修杀红了眼,差点冲进冥狱深渊深处。
面对这帮疯子,劫界选择了退让。
灵界的血腥气一下子被平复了许多,突如其来的平静便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一时让无数人安然,又让无数人绷紧了心弦。
与此同时,被掩藏了万余年之久的争仙路的传说突然流传出来,各种说法甚嚣尘上。
有隐世宗门的弟子阅遍经卷,呕血高呼仙路已断,也有千千万万的修士重燃了长生成仙的渴望,闭关修炼,夺宝杀人。
终有一日,劫界强开地脉成功,灵界灵气喷涌如甘霖。
无数凡人萌发灵根,无数修士大呼盛世。但也有无数人一夜苍老,匆匆关闭山门,不问世事。
就在这样似晴似雨的日子里,程思齐终日望着的那扇紧闭的佛堂木门,终于开了。
无厌出关,先是收拾了程思齐一顿,然后便在程思齐的练剑台旁凿了一方小池塘。
小池塘很小,青石环绕点缀,云气飘渺。
无厌引来了南海之水灌满池塘,又从天隐寺取来了许多莲子,种在池内。
“莲花什么时候会开?”
赤脚坐在池塘边照料细细弱弱的含苞莲花时,程思齐突然抬手在无厌脸上抹了一道泥,轻声问他。
站在水中,捉住程思齐搅着水波捣乱的脚,无厌笑了笑,答非所问。
“会开。”
作者有话要说:围脖被盗了,弃用了qwq
第八十七章
檐落雨声。
些微清寒渗入衾被, 程思齐从难得的沉眠中惊醒,下意识伸手摸向身旁, 却没触到熟悉的温热。
他翻身挑开床帐,便看到房间的窗子支开了半扇,无厌随意披着一件僧袍, 敞着领口坐在窗下,望着坠落的雨珠。
“该走了。”
察觉到动静, 无厌回头,手指捻开林空鱼送的那封证道帖, 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上面慢慢显示出的一个犹如鲜血染就的凶字,随手抛开。
“神棍就是神棍。”
他起身走到床边, 边给程思齐穿好法衣, 边笑着道,“我一直就是看他们天机宗不顺眼。区区一个卦象,便能乱人道心。还是当年凌霄会上, 挨得揍还不够狠。”
“真想看你当年什么模样。”
程思齐有点神往地说着,在无厌的胸口亲了下,抬手拉拢他的僧袍, 一如往常地问他, “吃面吗?”
“要鸡汤面。”
无厌思索了下, 答了声, 旋即便跟在程思齐身后,一块进了厨房,帮忙洗菜杀鸡。
砍柴劈柴的活儿交给了程思齐, 他剑练得好,劈柴是一绝,一剑下去便能堆出一批整整齐齐的木柴。
冷灶烧热,油花飞溅,慢慢便有浓郁的鸡汤香味飘散出来。
捞了两大碗汤面,无厌和程思齐坐在檐下,边看着雨中朦胧的山色,边喝着暖融融的面汤。
雨气清凉扑面,与汤面的浓香融在一处,慢条斯理地纠缠出了几分脉脉温意。
谢昼走进小院时,程思齐头也不抬地说了句:“给你师爹煮的,没你的。”
“……我辟谷几十年了,师父。”
一腔细雨般的担忧愁绪瞬间憋散了。
谢昼无言地看着两个毫无形象坐在小板凳上,守着犹冒火星的灶台呼噜噜吃面的人,一时不知眼前的气氛是对,还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