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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怼你不成佛 (苏城哑人)


  方丈一愣,有点不明白无厌的意思。
  佛这个字,说来可大可小。
  而在方丈心中,听到无厌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看佛殿内那尊煌煌而明的金身大佛。慈眉善目,俯瞰众生,这便是所有人的佛。
  但他知道无厌指的并非这个。
  无厌顿了顿,声音里带出一丝淡然的失落,道:“我不知道。所以我这一生都在修行,都在求佛。世人皆醉我独醒,不是我求的佛。慈悲救世,渡人不渡己,也不是我求的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亦不是。”
  他的手指抚过桌上铺陈的经卷。
  “从一个地方,求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身份,求到另一个身份,从一个世界,求到另一个世界。我始终相信我会求到。但却有那么一天,我前行渴求的路,被我亲手斩了。”
  这句斩了,听得方丈心头一跳。
  仿佛是有千难万险过去,即将望见佛光临世的那一瞬,迎来了无边无际的长夜。
  他心里莫名地震骇着,却听无厌忽然轻笑了声:“但我却不后悔。因为我想着,或许佛祖本身求的,也便是一个不悔。”
  这日论经回家后,无厌架了个火盆,将他往日珍藏的一本本佛经挨个儿烧了个干净,吓得程思齐抓着他的手给他诊脉,生怕他老糊涂了。
  无厌却很是镇定,一边把程思齐扒拉到怀里,一边道:“不然我还俗吧……”
  程思齐怔了片刻,面露纠结:“可小和尚调戏起来,比小公子有趣多了……”
  话没说完,程老头儿就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屁股。这让程思齐一度觉得,他都这么大岁数了,浑身上下都干巴巴老了,偏屁股还如此挺翘圆润,一定是无厌揍得太多的缘故。
  烧完经书,无厌仿佛心头放下了许多东西,整个人都变了。
  他和程思齐合计了一番,不顾谢昼和一帮邻居朋友的阻拦,拄着拐棍,背着包袱,就溜溜达达出了燕北城,美其名曰,游历四方。
  若说游历四方,无论是无厌,还是程思齐,在年轻时候都是真正做过的。不说劫界之旅,就是这偌大一个灵界,他们二人年轻历练,也曾闯荡了个差不多,北至极北冰原,南至火海沙漠。
  十万大山杀过妖,冥狱深渊斩过魔。
  昆仑仙山的凌霄会上曾力压天骄,八大仙门的论道台上曾驳斥百家,仙府秘境、洞天福地,也都曾大战夺宝。
  真要论起来,这个灵界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引起他们兴趣,再值得游历一番的地方。
  但或许真的是成了凡人,所见到的东西便不一样了。无厌和程思齐离开燕北城后的游历,不但不乏味,反而甚是有趣。
  一座座城池走下来。
  两个老头儿沿途边走边帮人诊病。
  偶尔会在荒郊野岭露宿,被野狼围在树上,举着火把很有闲心地给对方讲笑话。
  偶尔也会借住农户家,帮忙栽稻子,收庄稼,和村里的其他老头儿因为一步臭棋吵得不可开交,吹胡子瞪眼。
  富庶大户后院的阴私见过,逃亡流离的尸骨殓过。
  寒冬腊月的大雪里,也曾肩挨着肩坐在路边啃煎饼,看热闹的街市,怒放的烟火。
  春暖花开的时节并排钓鱼,莲叶田田的夏夜里,撑着乌篷船听雨入江河的轻响。
  老了老了,倒是学会了人间的诸般滋味,见识了尘世的千姿百态。
  等到兜了一圈再回到燕北,正好是秋黄叶落的时候。
  凡间联合修真界开始戒严,各地劫数怪异纷起,谢昼实在不放心,便亲自将两个老头儿捞了回来,安生在家养老。
  “不服老不行。”
  无厌靠在椅子上叹着气,一巴掌拍掉程思齐去拿瓷碗的手,“梅子汤凉,冰得牙疼。”
  “乖点,晚上给你熬粥。”
  “唔。”
  程思齐应了声,看了一眼旁边闭着眼的老和尚,被午后日光晒得暖洋洋的心里含糊地想着,他这么多小动作,这么大犟脾气,为的,不就是听这“乖点”二字嘛。
  听了,就真跟过了一辈子似的。


第七十九章
  九月初九重阳节, 程思齐重病。
  这个时节,秋末的沁凉已渐趋浓郁, 露水与霜花铺满窗台阶下。
  一场秋雨,满院的花草便都枯残凋零,半碧半黄的槐树叶被扑得湿透, 沉沉地从枝头坠下,如失怙的孤鸟。
  谢昼站在虚掩的门边, 怔怔望向屋内。
  薄布帘子将晚秋的寒意尽数隔开,丝丝缕缕药气散出来。
  屋里被早早燃起的炭盆熏得暖乎乎的, 无厌正拿着热水绞过的帕子给程思齐擦手擦脚。他眼睛看不见,但擦得认真又仔细, 连那些细小皲裂的伤口缝隙都不放过。
  擦好了, 他便用热水泡泡手,然后就着这热腾腾的劲儿,涂上药酒, 给程思齐揉按着那几处有些扭曲变形的骨节。
  程思齐躺在床上,苍老的脸上尽是惨白灰败之色。
  他睁开黄浊的眼珠,干涩地转动了下, 看向坐在床头的无厌。他其实也看不大清楚了, 只是模糊地能勾勒出这个人的轮廓, 瞧不见眉眼。
  这让他有些失落, 哑声道,“……看不清你了。”
  “糟老头子一个,有什么好看的?”
  话虽这么说, 但无厌还是俯下身,凑近了些,摸了摸程思齐的眼角,“我去给你煎药,想我了就喊我。”
  扶着床沿起身,无厌将床头拴着一个小铃铛的红绳绑到程思齐的手指上,试探着拉了拉,便听到一串清脆响亮的撞击声。
  只要这铃铛声响起,不管无厌在院子的何处,都会赶回屋里。这就像是无厌对程思齐的承诺一般,永远没有食言过,欺骗过。
  “嗯。”
  程思齐应着,眼里带着浓浓的眷恋。
  又安抚般摸了摸程思齐的手,无厌才弯腰拎起角落里的小马桶,慢腾腾走出去。
  一出门,谢昼便要伸手去接,无厌却朝他摇摇头,自顾自拎着,清理好马桶,然后又挪到灶台边,净手生火,架起药罐子熬药。
  他坐在炉边,给炉子扇着扇子,眉目平静。
  谢昼低声道:“师爹,师父是不是……病得更重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心中便像是拧满了酸水一般,又涩又疼,直堵到嗓子眼,让他眼眶发胀。
  许多人,包括他谢昼,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位老人之中最先倒下的,竟是一贯风风火火,生龙活虎的程思齐。
  只是雨后摔了一跤。
  便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摧折了这位老人一生的坚实硬朗一般,让他不得不躺在床上,成为一个连起身都困难的,数着日子离世的不治之人。
  刚病时,许多名医都来看过,许多人也都来探望过。
  但人老了,就是老了。
  老并非是一种病症,而是一种无药可医的规律。除非是仙丹妙药,不然想让程思齐恢复如初,只能是痴心妄想。
  而谢昼的灵丹妙药,却又被拒之门外。
  程思齐病了之后,整个人便肉眼可见地憔悴消瘦下来。
  病痛折磨得他一宿一宿睡不着,只能闭着眼,忍着疼,数着更漏滴答的响声。夜间手脚稍一抽筋,一动静,无厌便会立刻醒过来,摸上他的痛处,边揉捏着,边低声哄着他,温柔耐心,毫不敷衍。
  说来也奇怪,面对程思齐的突然病倒,无厌却是不惊也不慌。
  他谢绝了谢昼和其他人住进来帮忙的好意,砍倒了院子里的两棵树,托人做了一架小轮椅,和几个马桶。程思齐起夜的时候,他便提过马桶来,揽着他小解大解,不避各种脏秽。
  做饭洗衣,打扫煎药。
  他一个瞎子,竟也能安排得井井有条,照顾得恰如其分。
  屋子里的窗也全都换了琉璃的,常支起来透透风。
  几盆花草一排排摆在窗底下,程思齐一抬眼便能瞧见,泱泱一片翠绿。光影泄进来,伴着点徐徐的微风,即使缠绵病榻,也显得并不憋闷。
  偶尔无厌也会推程思齐在院子里走走。
  但到底也是个老瞎子了,不管年轻时候心思多细,将这院子记得多清楚,到老了也终归是有糊涂的时候。
  一次遛弯,被院子里的石头绊倒,摔了跟头,翻了轮椅。
  干巴巴的瘦老头砸在身上,无厌下意识抱住,紧张地把人摸了一遍,然后便发现,程思齐也是焦急不已地颤着手在摸他。
  “好傻呀。”
  摸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停手,程思齐抱着他笑起来。
  俩老头儿摔在土地上,慌里慌张地朝着对方一顿摸。这场面仔细想想,确实是挺傻的。
  无厌深以为然,也心有余悸,把程思齐送回了屋,转头就喊来了谢昼,让他两三天来一趟,推程思齐透透风。
  “师爹可舍得放手了?”
  谢昼调笑无厌。
  无厌却不太在意地摇摇头,笑道:“舍不得,但更舍不得他少看这世间的景致一眼。春花冬雪,夏蝉秋霜,你看他不在意,但其实喜欢着呢。”
  “少看一眼,便是少一眼。”
  即便已有了许多经历与见识,但谢昼还是看不懂无厌和程思齐的心思。他求的是长生,便将长生不死当作是执念,想留下身边的人。但无厌和程思齐却好似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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