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猛地睁眼,神识瞬间就清明了,眼中倦意全无。他手肘往后一撑,挣开白执的束缚,从他腿上跳下来一个旋身就已经站到了两尺开外。
居高临下地看着白执,他眼中尽是戒备,甚至右臂还不自觉地挡在身前,做出自我防卫的动作。
白执被他的反应刺得心中一痛,错愕自眼中稍纵即逝。叹了口气,他轻轻牵住胡说的手把人拉回身边,苦笑着说:“你怎么…好像突然很怕我?”
“……”胡说眼中除了戒备,现在又多了点其它的东西。他嘴唇颤动,却欲言又止。
他不是怕白执,而是怕自己。怕自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心软。更怕这人才稍一难过稍一示好,自己就又轻易沉溺其中。
白执的心机和城府都深得可怕,一次次欺骗他,利用他,甚至不惜用诈死来掩埋真相。时至今日,他根本没法分清白执对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偏偏,他还是贪恋着对方怀中的温度与身上梨花白淡淡的冷香。
所以,当白执再一次将他拥住时,他还是妥协了。数月以来,勠心朝政是假,苦苦挣扎才是真,他早已身心疲惫,只剩下最后一根弦在紧绷着。
而对方的怀抱踏实又安逸,让他再抽不出一丝力气去反抗,只能任由倦意将自己淹没。终是靠在白执肩头,阖上了沉重的眼皮,呼吸逐渐变沉,匀长而安静。
白执以为他睡着了,便拢了拢他微乱的鬓发,低头在他额角印下一吻,随后将他抱到了床上。单手抱着他,脱衣脱鞋,最后拉过被子小心盖好,在床边坐了下来。
灼热的视线几乎将胡说洞穿,这种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睡得着?他以为接下来白执会对他做点儿什么,或者说点儿什么,于是刻意放缓了呼吸。
然而,对方只是就这么在他身边坐着,看着,久久未动。
直到耳边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十几个铜板买来的小破床抖了几抖,发出“吱嘎——”的闷响。
知道白执终于离开了,胡说才睁开眼,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濛濛中却看到昏暗的灯光下,书桌前坐着一人。
白衣银发,一手执卷,一手执笔——他以为对方已经回了天界,没曾想竟在写那些他没来得及写完的东西。
奏折一本本批阅,古籍一本本标注。白执神情专注,偶尔皱皱眉,停下来思索一阵儿,再落笔时动作依旧疾而不乱。
他曾是众神之主,又在人间做过帝王,处理起这些杂七杂八的朝事自然得心应手,比胡说快了不知多少。
望着伏在案前的那剪侧影,胡说心中又一次止不住的揪痛。他蜷缩成一团,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泪水划过鬓角。
白执,要是那天他没听到你与君玄之间的对话该多好。你若想骗他,为什么不能一直骗下去。如今怎么办,你让他…该怎么办?
胡说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再醒来时,天色微白。灯油已经燃尽,但白执还未停笔,他皱着眉头,挺直脊背捶了捶肩膀,看来也体会到枯坐整夜的滋味儿并不好受。
“别写了,歇歇吧。”胡说轻声说,他想,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对白执心软。
突然听到胡说的声音,白执懵了一下,转头见他醒了,脸上整夜的疲惫立刻被笑容取代:“没事,你接着睡。这里还有几本昨天送来的折子没批,要是压到明天再批,你明晚还得受累。”
胡说没再坚持,但是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空出了一个人的位置。后来睡得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躺在了他身边,又连着被子一起把他圈住身前。
白执没钻进被窝,只躺在外面,原因并不难猜。
冬夜严寒,他在这间四面透风的茅屋中坐了一夜,身上怕是早就被这冰凉如水的夜色给浸透了,而胡说好不容易才把被窝焐热,他不想把寒气带进去。更何况,他知道胡说一直都很畏寒。
但他还是没忍住,隔着被子轻轻地把人圈在了怀中。
白执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被子完整地盖在他身上,身旁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褥子上被人压过的浅浅痕迹,证明昨晚胡说确实就睡在他身侧,而不是他在做梦。
心中没来由跟着一空,忙掀了被子下床。书案上的奏折被收拾的整整齐齐,房间里却并不见人。
实际上,他根本无须挨个房间去找,只须要抽出一丝灵力在王府内稍加查探,就知道胡说已经不在府中。
从院子里逮住个小狐狸,还没等着他开口问,对方像是早就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主动开了口。
而这答案,令他狠狠一震:“帝君,我家少主说,等您醒了若是要找他,就让您去皇陵找,他在那里等您。”
.
一路上,白执心思百转,五味杂陈,根本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他什么结果都想到了,又哪种结果都不敢往深了去想。
任打,任骂。无论见面时那人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由着。只要能将人留住,他怎么都好。若对方想听一个解释,他也能解释给他听。
前提是,那人还愿意听他说话。
然而,等入了皇陵,看到被胡说一剑劈开的棺椁时,他才终于确信,这几月的冷淡果然都是这人故意为之。
此刻,对方甚至连冷淡疏离都不愿再给予他,只留给他一道萧条又冷寂的背影。
狐,终究是狐。
地上,棺椁的碎片七零八落散了一地。棺盖被挑开,而棺中,空空如也。
既然他迟迟不肯主动坦白,于是胡说就亲手扒了他的伪装,将他带到铁证面前,让他再无言反驳。
“我只留言说‘在皇陵’,你是如何得知,皇陵在何处的?上次我醉酒时进入皇陵,看到的,也是你吧。”
胡说背对着他,脊背绷得笔直。白执颓然的垂手而立,突然就失去了靠近的勇气。
三尺银锋指地,执剑的手隐隐发颤,胡说每吐一个字,都像是拿着把刀在心尖上磨,字句沥血,“你说,我现在是该尊称您为‘帝君’呢,还是该叫你一声,陆离……”
“……果然,你还是听到了。”白执轻笑,这一刻,忐忑了一路的他,心里反而突然就踏实下来。
等待死亡,远比直面死亡更煎熬。或许内心里,他早就受够了这种煎熬,一直渴望着被胡说拆穿。
“为什么,三百年前你骗了我一次不够,三百年后,又拿诈死来诳我?”胡说无力地闭上眼睛,“你,究竟拿我当什么?棋子,玩物,还是拿来解闷儿的灵宠?”
“都不是。”白执摇头,“你是我的劫,我的永生劫。”顿了顿,他走上来,站在胡说身后,轻声说:“胡悦,当初我化作陆离下界历劫,从没想过你会出现在我的劫数中,否则——”
“否则?”胡说凄冷一笑,“否则又能如何?可最终,你不照样还是利用了我。甚至直到今日,你也从未想过要对我坦白,你以为,你换一个身份便能回到当初吗?”
“……对不起。”白执轻轻从后面拥住他的肩膀,下巴抵在他肩窝,吻着他的耳垂哑声说:“胡悦,我知道错了,你,你只原谅我这一次,只一次,好不好?”
“原谅……?呵。”胡说挣开他,回身猛然用剑指着他的心口。明明眼神如此悲伤,脸上却再无半点儿泪痕。
“既然三百年前只是你一场劫数,既然你还活在世,这些年,你可曾有一次找过我?”
“……”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一团,掐得掌心生痛,沉默良久,白执叹息般轻声说:“……未曾……而且,我也的确从未动过寻你的念头。
“一则,当年云察曾对我说过,你已丧身在三百年前的那场大火;二则,对于帝君白执来说,‘情爱’于我,有……不如无。”
“有,不如无?”胡说一怔,随之嘴角翘起一抹讥诮,将剑往前送了几分,冷笑道:“好一个‘有’不如‘无’。白执,你足足骗了我三百年,这一次反倒是坦率!”
剑锋刺破衣裳,肌肤似乎能感受到金属的凉意。同时感受到的,还有通过剑锋传来的对方手腕的轻颤。此刻,他没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忧,却因胡说的难过而难过。
“我再问你。”胡说刻意忽视了白执眼中的伤感,冷冷又问:“你贵为帝君,三界中无敢不从。当年我爹娘惨死的事你一定知道,你可曾着手调查过此事?
“这些年,哪怕只是一天半天,你可曾想过替我找出凶手,为我爹娘洗刷冤屈?”每说一个字,胡说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含着莫大的委屈与怨愤。
“……未曾。”白执又说,他的脸色甚至比胡说还要苍白。在胡说的逼问之下,仿佛摇摇欲坠,勉强地扯了下嘴角,“明知你已魂飞魄散,却又迟迟忘不掉你。
“这种情况下,我巴不得断了与你有关的一切联系,又怎么可能去查狐王的死因。说到底,狐族上下,于我,皆不过是区区外人。”
“原来在你眼中,我狐王府的几百条冤魂只是区区外人。”在白执说话时,胡说脸色几变,终于悲极反笑,不住地点着头,说:“好,好一个冷情冷心的白执帝君。果然,你——你,你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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