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套套进埃利森的脖子,一个士兵扯着绳头向后撤了几步,使劲一拽,那老头就嗖地一下升上去了。绳索在他脖间收紧,他双脚胡乱踢腾片刻,面色青紫,双眼泛白,彻底成了一具断气的干尸。
随之就是民众的叫好声,万疆帝国的好人民啊,看来他们对死亡早就见惯不怪。我漠然听着他们解气的呼声,想着,跟耗子杰里米和耗子婆娘一样,很多人都是这样,一旦觉得自己惨到极点,便不会对其他人的凄凉遭遇报以一丁点的同情。
除了罗那个傻瓜。
在埃利森被吊死后,士兵将他的尸体解下抬走了。民众在底下乱哄哄地交头接耳,神情从最初的愤慨变为疲惫。事情闹成这样谁都不容易,幸好这种日子也不会持续太久了。我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肩膀,刚要唤法洛斯,却见那个傻蛋站在冬霆军前,不知比划什么。
“法洛斯。”我叫他。傻蛋耳朵挺尖,一听我叫他,立马像只听话的小狗般蹦跶过来了,衣甲叮当作响。他注视我的目光里饱含着深切的敬意,看得我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看来索尔国王刚刚那场“交代”让银麟骑士心满意足。
法洛斯将发辫甩到脑后,恭敬道,“陛下有何吩咐?”
“召集士兵,呼吁民众跟我们去个地方。”我道,“我们在人蝠长城下集合。”
当所有人拖拖拉拉地聚集在长城下,已是一小时后了。北境肃杀的夜风从平坦的雪原上放肆刮来,卷起一片苍茫的雪屑,众人裹紧衣物,在瑟瑟寒风里冻得直呵白气。我站在满目清寂的雪地上,感受着蓬松绵软的雪层下方冰冷干硬的泥土,靴底泛潮,像踩在一滩浅洼里。
长城外壁上的尸骨正随风飘荡,漆黑破旧的尸袋上还残存着洁白的雪迹。这些人以及旧国的体面早就被摧毁得一点不剩,但我依旧凝视着他们,就像凝视着昔日万疆帝国最后的尊严。他们的亡魂依旧在城墙周围徘徊,沉浸于仇恨和痛苦的浊河里,难以安息。
既然如此,便助我一臂之力好了。
法洛斯用盾牌替我挡住凛风,在苍穹间的呼啸声中艰难问道,“陛下,您这是……”
“再稍等一会儿……”我眯着眼,夹杂着沁凉雪气的寒风从我的绒裘底蹭过,“再过一会儿,你们便知道了。”
****
他没让我久等。
不过一刻的功夫,凛风慑人的呼啸声渐弱,随之于寂空缓慢爬升的,是一个幽谧空灵的歌声。那轻盈悦耳的旋律在浮动的雪屑跳动,飘荡在温柔的月色下,拨开了沉晦的云层,牛奶似的光芒从那丝绒般的罅隙中溢出,覆满苍冷的大地。
缥缈的声音来得太神秘,就像日光下即将蒸干的冰块。很多人缩着身体,一听到那柔缓的曲调,纷纷诧异地抬头,茫然寻找歌声的源头。
我呼出一口朦胧的水汽,目光平静地眺望向人蝠长城上方,某个泛着银光的墙垛。歌声便是从那里传出的,罗身披斗篷,头戴兜帽,坐在阴影里,仿佛与暗夜融为一体。月亮在他背后宛如一只巨大的银色圆盘,而他的歌声比我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要动人。
他是属于我的亡灵,而今晚,银月和星辰都属于他。
我凝望着他微不可察的身影,聆听他所吟唱的乐歌,蓦地便涌起一个念头,想抱过一架里拉琴,随他的旋律轻拨琴弦。
……
“亡灵可以对亡魂进行歌声催眠?”
我捧着那本《亡灵之秘》,倚在床头,指着上面一串注释。罗的目光移向泛黄的书页,微微蹙起眉头。
他思忖道,“应该可以。只要亡灵愿意,它能用各种形式的媒介操纵亡魂的心神。声音,气味,光,都可以。”
我嗤笑道,“既然这样,那些亡魂也敢招惹你?”
他黯然一笑,“它们先前就被亡灵所杀,因此我不想再伤害它们了。”
我道,“怎么叫‘伤害’?”
他道,“亡灵的歌声其实对亡魂来说极具煽动性,很可能勾起亡魂一些悲痛、哀恸的情绪,从而使它们痛苦不堪。”
“那你便不用担心了,罗。”我合上书,对他道,“我相信你的歌声,是不会伤害到任何亡魂的。”
“你相信你自己么,罗?”
****
我让他唱出亡灵之歌。
那歌声原本如日暮长河般静静流淌,曲调忽然轻灵一跃,像游鱼跃出溪流,溅起珍珠般的水花。罗告诉我,每个亡灵唱出的曲调,既能引导亡魂的行动,同样可以让亡魂和人类产生一种神秘的联系。
我问他那个联系是什么,他说不同的亡灵吟出的歌声千差万别,将魂与人连接的可能是温馨与幸福,也可能是悲哀与憎恶。他没有试过,也不知自己的歌声会产生何种纽带。
而我只是说,唱出来吧,罗。
我的亡灵,你会带给其他人爱与幸福的。
我的思绪在他的歌声里沉浮,冷不丁听到法洛斯恶狠狠的咬牙声,“难道是……亡灵……”
他猛地拔剑出鞘,一脸警惕。长城上悬挂的尸骨突然间动了起来,尽管很微弱,但我的确看清了那些摇晃的白骨,它们在尸袋里扭动,像一只只蠕动的蚕蛹。旋绕天际的夜风似乎将它们细弱的呜咽带到了大地的边缘,它们挣扎着,啜泣着,只属于骷髅的眼洞悲伤地注视着城下的人们。
这时,城下传来惊慌的喧闹声,那些沸腾的声音如泡泡般满溢在这宁静的月夜。人们忽然伸出手,哭泣着在虚空中摸索,拥抱着透明冰冷的空气,肝肠寸断地呼喊着他们曾经亲人和爱人的名字。
看来,亡灵的歌声对他们起作用了。
法洛斯怒不可遏地挥剑道,“可恶的亡灵!竟敢迷惑民众……”他凶巴巴地嘀咕着,气势汹汹地将雪地踩出一串脚印,正想冲上城墙——
我缓缓上前一步,负手挡在他面前。
法洛斯的神情一下子变了,“陛下!”
我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站在他面前,阻挡着他的去路,盯着他瞳孔里变换的色彩。法洛斯咬牙垂头,闷声道,“您不该这样做的,陛下……”
【法洛斯……】
银麟骑士噌地攥紧剑柄,忽然间,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法洛斯一怔,持剑的双臂颤抖起来。他僵硬地扭转脖颈,隔着面罩,看到了那个飘荡在半空中,浑身散发着微弱的金色光芒,犹如幻影一般的亡魂。
【法洛斯……】
那个慈爱的声音又唤了他一遍。法洛斯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望着似乎从透明的半空中剥离出实体的亡魂,鼻尖一涩,感到湿意凝聚成团,滚在热烫的眼眶内。
“爸爸……”他哽咽着,望着亡魂淡金色的身影道,“爸爸……”
【法洛斯……】
亡魂朝年轻的骑士张开手臂,法洛斯哭喊一声,不管不顾地朝它扑去,穿过亡魂透明的身体,只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他的头发缀满了雪屑,法洛斯使劲用手擦拭眼眶,可热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在绵白的雪层上融出一颗颗圆形印痕。
“爸爸……爸爸……”他坐在雪地里失声痛哭,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爸爸……我一直想跟您道歉……我杀了你……我有罪……我对不起您……”
【没关系,法洛斯……我没有怪你,你也没有罪……】
亡魂在只属于年轻骑士的视野中缓缓移动,飘到哭泣的骑士身边,伸手虚抱住他,【我就想跟你说……你做的很好,法洛斯,父亲为你感到骄傲……】
我盯着傻蛋又哭又笑的身影,觉得他八成也陷进亡灵的歌声里了。我转头看向四周同样流淌着喜悦之泪的众人,忽然滋生了一丝不快。
为什么他的歌声能引起那么多的共鸣,而我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有趣。
看傻蛋的模样,他应该看见了他父亲的亡魂。我负手眺望疏朗的星辰,心底莫名感到了空虚。我低下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茫白的雪花,辨认着每一朵精致的花瓣。我该想什么?罗的歌声又能带来什么?我仰头望向天空,望向银月前的罗,可谁也没给我确切的答案。我脑海里依次划过我所谓的“亲人”的脸,爱戎的脸令人作呕,父母的脸令人厌烦,对洋桃的脸则只剩淡漠。
我闭上眼睛,试图缓解一下疲倦的大脑……
就在那一瞬,一个明亮的画面忽然在我面前闪现,就像一幅摊开的画卷,拂去了画轴上的尘灰。我看见残废三兄弟,乞乞柯夫,芭芭拉,还有坐在马车里念经的波波鲁,飘在林间树梢的罗。我们驾着一辆敞篷旧马车,一边摇头晃脑地随崎岖的山路颠簸,一边还在放声大笑。乞乞柯夫在鼓捣他那点小玩意,瘸腿赖格躺在马车里呼呼大睡。我扯着一边缰绳,懒洋洋地翘着腿,歪靠在车门旁,不知在唱什么。
而断臂阿姆扯着另一边缰绳,随我一起鬼哭狼嚎地摧残众人的耳膜。芭芭拉尖声嘲笑着我们糟糕的音律,短小的侏儒身子还趴在我的背上。
我在意念中将这幅画卷拉近,终于听清了我放声高唱的歌谣。
【恶龙的牙齿把我咀嚼,
恶龙的涎滴使我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