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回到桌后,扶着额头。独眼艾厄静静候了一会儿,谨慎地开口道,“陛下,对于那些闹事者,我认为,我们可以将多抢来的物资发放回去,或者再给些补偿。至于抹黑您声望的人,我们可以派出一名口齿伶俐的官员质问他,或者押送大牢,再给民众解释清楚。您在庆典日对贫民的救济慷慨大方,我相信人民不会轻信流言蜚语的。”
“人民算什么?!猪羊之辈,哪边能活就往哪边跑!别跟我说兀鹫城里的都是忠民,我听说了,这几年陆陆续续有人投奔迟暮帝国,剩下的要么是原先被驱逐出来的,要么被拒绝后回来的。”我恨恨地说,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情绪,“我已让我们的外交大臣带领部下去城门了。该给的我们给回去,至于补偿,大可不必。那么多归顺万疆帝国的村庄,要是每一个都来闹一闹,我们可不用干别的了。”
我起身,烦躁地踱了几圈,阴沉道,“现在国家的财权不在我手上,收支全靠财政阁的记录。我这几日看了看以前的账录,着实含混得可以,埃利森那个老头不知从国库里取了多少中饱私囊哩。”
“说到这个,陛下。”艾厄将手上的图纸铺到桌上,“我们巡视村庄时,发现了财政大臣的一个秘密。”
我瞥了一眼图纸,“什么秘密?”
“在这个地方,原属于万疆帝国的‘蓝墨水村’——落月村和藤萝村,这两个村庄的交界处,有一个山丘。我那天一时心血来潮,带士兵转到山丘后,发现那背后竟建有一个小型山庄,里面有浴场和住所。”艾厄用笔指了指画有标记的地方,“据说那是埃利森私自建立的,至于建造的费用……”
艾厄点到为止,后退一步,闭口不言。我想起那个贼老头时常抱着的热铁瓶,还有围裹周身的厚实貂绒。他有寒疾,估计在北境严冬期之前会去那个温水浴场避寒。
而今年严冬期前正撞上新王登基,身为旧国之臣,他自然不好离席。我仔细看了看那小山庄的方位,道,“这地方很巧妙。”
艾厄凝起精神,“嗯?”
“你瞧,这里位于南境前往北境的唯一一条要道旁侧。”我翘起腿,道,“若是艾略特想指挥军队攻入北境,那是必经之路。”
艾厄心领神会,“或许我们可以在这里建军营和瞭望台。”
“没错。”我十指交叉,托在下颌,冷笑道,“但首先,必要的障碍还是要扫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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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艾厄后,我独自一人坐在桌后,凝视着窗外白茫茫的雪色。思忖片刻,我唤门外的仆役进来,对他道,“你,去把我们的司法大臣叫过来。”
不一会儿,一个黑发黑袍,鹰钩鼻的瘦高男人走入我的屋子,单手背在身后,沉默地朝我鞠了一躬。
我盯着他的脸,唇角缓缓露出一个笑道,“纽金特·布莱克……原来就是你?”
他毕恭毕敬地点头,语气平缓沉静,“是,陛下。”
“哦,那就好办了。”我轻巧地走上前,笑眯眯道,“你还记得我么?”
他身形一顿,漆黑的卷发在脸侧微微晃动。我大笑着靠在桌边,道,“命运还真是奇妙啊,原来是你。哦,布莱克,还记得么,我是莱蒙·索尔,当年的‘恶童王子’。”
原来是他。我在万疆帝国的旧法典上看到了这个名字,还在疑惑此人是谁。法典里的条目详尽清晰,难得公正公义,难以寻得纰漏。我还在想编订这套法典的人是谁,没想到是这家伙。
那个在幽暗潮湿的审讯牢内,曾对我用刑的混蛋。
“我记得见您的最后一面,陛下,那时您才十一岁。”那人平静地说,尽可能收敛住每一丝神情变化,好像不知道自己曾对我做过什么似的,或者知道却不以为意。
“真令我高兴,其实我也记得你的脸。”我笑意更深,“这么多年依旧记得。你的部下到哪里去了?我想得起来,当初一人拎着盐桶,一人手持皮鞭,而你坐在桌前,整间牢里只有蜡烛放出的一点光亮。”
他又朝我鞠了一躬,道,“我的部下在帝国覆灭时损失大半,还有些投诚新帝。我不愿追随一个卑鄙的弑君者,所以随流放队抵达兀鹫城,现在这里的法律主要由我负责审订。”
我漫声道,“哦,那可不太好呢,布莱克。你一人审订法典?难道你一人就能代表国家的公理吗?”
“不,绝非如此,陛下。”他忽地提高了音量,肃然道,“任何法典的制定都需经过国王和议会过目。我过去的工作只是在旧法的基础上添减,从今以后,我修订的每一条都会呈给您审阅,陛下。”
“那可真太好了。”我温声道,“我相信未来的法典中一定不会有对王室亲族施刑的法目啦。”
他躬身点头,面容僵硬而警惕,非必要时便一言不发。我似笑非笑地挑起嘴角,道,“布莱克,其实我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事交代。”
“您请说,陛下。”
“最近神猎军纪律松散,我想让你为这些士兵起草一份军规,不必交给我过目,直接送给神猎军的军官,让他们宣布下去。”
纽金特微蹙眉头,“军规的起草该由军中首领来做,我来拟定,似乎有些逾矩。”
我抬高音调说,“我让你制定,你就给我好好制定一份。听着,这份军规是专门给神猎军制定的,一不许给违规者上刑,不许溅血残身;二不许影响军中风气,不许消磨士兵们的凶性和血性;三不许太过严苛,要是我听到有一个士兵抱怨责罚太重,就是你的失职!”
鹰钩鼻的男人抬起眼,幽深的瞳孔盯了我一会儿,欲言又止,“是,陛下。”
“七日之后我要看到军规的成稿,条目不必多,严谨全面就行。”我真心诚意地露出一个笑,“麻烦你了,布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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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宫殿总是充满了宁静与安谧。
我用过餐,迎着铺于长廊的清冷月光回到寝宫,挥开亦步亦趋的仆役,浑身好似散架般倦怠疲惫。登基后,我了解了兀鹫城内大大小小的各种事务。从财务到法律,包括与周边村庄和城内民众的关系,因此已有两个多月没有好好在寝宫休息了。
我站在两扇厚重沉暗的门扉前,双眼发涨,正欲推门而入,忽然听到了一丝轻盈恬然的乐声,如梦似幻地从木门的罅隙中传出。
是里拉琴声。
吱呀……
我从门的另一侧走入房间,瞬间被冷寂幽谧的夜色笼罩。屋内没有点燃蜡烛,唯有雪白的月光在地板上印下一道模糊的剪影。罗坐在床边,背对着我,凝望天际,手里笨拙地拨弄着一把里拉琴,唇边还哼唱着细碎的旋律。
我悄悄走近,与他只隔着一张床铺的距离。他莹白的指尖触于纤细的弦线,下颌轻轻靠在诗琴的琴架上,覆在眼睑上的睫毛如一扇浓密的圆弧。月光在他柔软的发丝跃动,他弹拨出的琴声稚嫩而生涩,却令我躁郁的心莫名平静了下来。
“罗。”我开口,打破了眼前宛如时光尽头般的静谧。
琴声戛然而止。罗弹琴的动作一停。我起了逗弄之心,趁他不注意,大步上前,将他从后猛地抱到床上。我正要解开他的斗篷,他却惊叫一声,狼狈地缩到了床头。
“莱……莱蒙……”他哑声道,神情不知是喜悦还是伤感,好歹打起些精神,“你回来了……”
“嗯。今天事务处理得差不多,我便回来了。”我瞧他有些不对劲,便从床上起身,解下黑色的绒裘大衣挂在衣架上,换上棉质睡袍。期间罗一直坐在床上,用那两只黑漆漆的眼洞望着我,神情捉摸不定。
流动的空气几乎凝滞成了一团冷胶,我随口道,“赖格那死瘸子又犯事了,我让纽金特·布莱克定下军规,以后约束约束他。”顺便搞一搞这个弯鼻混蛋,一石二鸟。
罗的面色僵硬了一下,“纽金特·布莱克?……”
“是啊,兀鹫城的司法大臣。”我脱下靴子,冷笑道,“虽然是个混账,但制订的法条的确缜密明晰。撒旦啊,终于有个能做实事的家伙了。”
“哦。”罗道,“看来你对那位司法大臣……很满意?”
“不是我满意,是有那家伙在,的确省了我不少心。偶尔教训一下还行,真弄死了也是个麻烦。”我拎着一只靴子,打了个呵欠,“谁叫其他两人都太蠢了呢?一个尸位素餐,一个心怀鬼胎,我他妈迟早收拾他们!”
“……”
罗是个合格的聆听者,或者烦恼垃圾桶。他就坐在那里静静地听我诉说,偶尔露出一抹微笑,就像化开冰雪的浅淡日光。我越说越多,感到几天来积压在心底的烦闷全随着话语倾泻而出。
“哦,对。还有冬霆军的骑士长——法洛斯·普卢默,你该认得吧?就是登基大典时,站在台下的银麟骑士。妈的,一个傻蛋骑士。他的士兵连神猎军还打不过哩,我今天去操练场大肆取笑了他一顿,那傻蛋急得面红耳赤,说要回去修改训练方案……”
我笑着摇摇头,深深呼出一口气,感觉心底畅快多了。我坐到床上,将我的小亡灵抱进宽大的天鹅绒被。被窝早被床板上的热铁瓶烘得温暖干燥,我抚摸着罗的发丝,感到有什么色彩斑斓的念头正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