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无人关注他进行此项研究,同时“亡灵研会”取得了重要进展,他们能够提取出亡灵体内的一种“素”,从而达到个体增殖的效果。
这令众人欣喜若狂,但随之的问题来了——即便有增殖素,他们依然无法解释“亡灵”的生理运作机理。
有医师运用教内的观点,认为亡灵体内蕴含的是“破碎的灵魂之力”,让其拥有了部分生理机能。他对这种虚无缥缈的说法嗤之以鼻,但也毫无头绪。
时光荏苒,而研会的进度就卡在之前的谜团上,久不得解。那段时间他被分去修道院作教士,重遇自己的友人。他每晚秉烛阅读友人的著论,几乎都把那项研究抛在了脑后。
他悉心将瓦什·波鲁全部的手稿作好注释,加以整理,却再也没有到对方面前畅谈,不知道是那份被重视之人讥刺的自尊心作怪,还是悬殊的身份已在两人之间造成了难以跨越的隔阂。
他不想去见对方,也不敢。
然而,他没有想到,最后一次见到瓦什·波鲁,却是在教会监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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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动摇了教会的根基。依我看,我们该将瓦什·波鲁这个可恶的异端处以火刑。
他面色惨白地坐在教会的议事厅里,打量着桌旁众人那一张张严肃的脸。能坐在这里的,都是教会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如今的他也只配坐在末席罢了。
——说到“瓦什·波鲁”,大概就是那个一直在修道院惹事的疯子吧。
——是的,他曾是个机灵又听话的孩子,严格遵守着教会的规则。现在他不但藐视秩序,还屡次散布些违逆主的言论。
他听着一众人对瓦什·波鲁的审判,一颗心如坠冰窖。他没看到过那篇禁忌的文章,胆战心惊地想,瓦什的思悟怎么会落在其他教士手里?对方究竟写出了什么,才会有性命之忧呢?
就在这时,坐在最高位置的鲍德温目光凝重,说道:“无论如何,此人既然彻彻底底走上邪路,还试图在教会里传播异端言论。我们一味地容忍,终是酿成了祸患……”
他呼吸困难,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淌,面色惨白如纸。为什么是现在呢,瓦什?为什么你就不能再忍耐一会儿呢?我现在不过是教会权力中心的一个小角色,在这种会议上毫无发言权,怎么能够替你说话、保你安全……
那个肃穆的声音如死神的钟摆,敲打在他耳畔:“判决成立,死刑将在十五日后……”
——等等,鲍德温主教!
那一瞬他感受到了心脏的悲鸣,那份从内心深处倾泻而出的力量驱使他站起身,无礼地打断了主教的宣判。
他回过神来,发现众人毒钩似的目光齐刷刷刮在自己皮肉上,冷汗不禁湿透了长袍。其他人面露不虞,鲍德温对他倒还算和颜悦色,原谅了他粗莽的举动。
“你有什么事情么,道格拉斯?”
他让自己发热的头脑和心脏冷静下来,面对众人的置疑,只平静地说了几句话。
——主教,上帝仁慈悲悯。瓦什·波鲁触犯戒条,的确该接受惩罚。若他清醒地怀揣着违逆上帝的念头,处以死刑的决定,更是在教会的原则之中……
——但是,假如他现在,是个真正的疯子呢?我们还要按照正常人的规则,来要求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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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持着一支蜡烛,站在教会监狱外,内心五味杂陈。他步下潮湿崎岖的台阶,走到一间禁闭室前。
看守罪犯的修士为他打开房门,并提醒他吹灭火烛:“他已经许久没见光了,不要刺激他。”
他点点头,步入一片黑暗中,手心沁出冷汗。狱卒在外面点燃了走廊的火把,才让一丝昏暗的光线逸入室内。
在看到狱中人的那一刻,他双目瞪大,猛地坐倒在地。瞳孔恍惚地收缩几下,他伸出手,惊惶地向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影扑去!
——瓦什!!
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扶起了昔日友人遍体鳞伤的身体,将对方凝满污垢和血痂的上半身拥入怀中,哽咽不止。
那个人缓慢地睁开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喉咙嘶哑,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你是……道格拉斯吗……”
——是我,瓦什,是我!
他匆匆擦去眼泪,不想刺激对方。他抬起头,与友人对视,谁知对方怔忪着双眼,冲他的脸迟缓地看了两圈,眼眶里溢满泪水。
“道格拉斯……真的是你……”瓦什望着他,欣慰地抚摸他的脸,泪眼朦胧,“过了这么久,你终于来看我啦……之前我赌气说没有你这个朋友,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我的朋友。”
他因这一句话心如刀绞,泪流满面。此时此刻,他多想告诉他,他一直在背后默默看着他,如获至宝地收藏整理他的手稿,为二人岌岌可危的友谊胆战心惊。
但瓦什却对自己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那一刻他真的很想大声痛哭,唾骂自己的懦弱,以及那该死的自尊。
“瓦什……我……我……”悲痛令他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那些令他得意的理性和辞藻,在这一瞬全化为泡影。
——该是我以为,你永远不愿与我做朋友了,瓦什。
“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道格拉斯。”
“我也是,瓦什。”
良久,他们二人静默地坐在监狱里,背靠着阴暗的墙壁。瓦什一反常态,褪去了疯疯癫癫的外壳,口齿清晰,声音里反而有种看破世事的淡漠。
“八天前,当惩戒修士将我关入这个牢狱,将毒辣的皮鞭和盐水轮番施在我身上,我就明白,我彻头彻尾地错了。”
“……”
“我不该再留在教会,祈祷有一天,自己能够摆脱窘境,凭那些思悟夺得那些人的认可。”瓦什声音平静道,“我该走了。”
他只觉酸涩的眼眶再度涌起了热泪,不知作何回答。
——已经迟了,瓦什,他们不是想要你走,他们想要你死。
“说些什么吧,道格拉斯,无论什么都行。”他的朋友转过布满伤痕的头颅,在森冷的监牢中,依旧对他愉快地笑道,“能在临走前见你一面,已是主给予我的恩赐了……对了,你不知道吧,其实你的每一篇论著,我都有看。”
他使劲揉了揉酸疼的眼眶,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是么?我那些东西都是照本宣科的废话,跟你的可没法比,瓦什。”
“不,那些是很有价值的体悟哪。不过被你藏得太深了,我差点没发现。”瓦什笑道,“虽然你喜欢用复杂的语法和巧妙的文字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反映自身的思想核心还是能挖掘出的。我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总结你的论著,而且总能发现有趣的观点。”
跟我做的事情一模一样。他心酸又安慰地想,我以为我们彼此疏远,其实我们比谁都了解彼此。
感谢主,真是太好了。
“不过,我太愚蠢了。”瓦什目光发空,喃喃道,“那些思悟,我本该藏在心里,可我偏要写出来,还要当做谮录上交给其他修士……恐怕最近的牢狱之灾,就是那份最近上交的谮录搞的鬼吧……”
“不要怀疑自己,瓦什。”他说道,“你永远是个出类拔萃的修士。”
“谢谢你,道格拉斯,但我再也不会当修士了。”他的朋友笑道,“即使没有‘修士’这个身份,我也依旧会向主祷告,研读经书,书写自己的思悟。”
他语带哽咽:“好……”
友人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真是奇怪,一旦想通了,觉得自己先前的执念实在很可笑……我只知道待在修道院浑噩度日,为什么不到外面去,亲眼看看这个世界呢?”
“嗯,他们很快就会放你出去了。”他点头道。
瓦什说:“是么?那可太好了!”
“是的。估计你今晚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就能站在修道院外的世界了。”他注视着墙体里渗出的液滴,如血与泪,在砖缝蔓延,“我保证……”
他永远记得那时友人脸上的笑容与希冀。
与对方躺在手术台上,那惨白的脸、僵硬的四肢和空洞的双眼,对比鲜明。
那是他最为难熬的几个小时,头晕目眩,却不敢不集中全部的精力。他下刀的精准度受人认可,面对着这个人,更是不敢有丝毫差池。
稍有不慎,便可能对他的朋友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呕……”
待从冰冷的手术台离开,他整个人几乎昏厥过去。他趴在盥洗台上,嘴唇青紫,手指上还沾着刺目的血渍。他双眼泛红,泪水濡湿面庞,抬脸注视着镜中憔悴苍白的自己,笑了起来。
“你这个畜生……”他嘶哑地说,“你亲手毁掉了你的朋友……毁掉了他……你是个畜生,道格拉斯……”
他一遍遍地搓洗手上的血渍,搓得双手发红,几乎搓掉了一层血皮。
——瓦什·波鲁疯了?
——千真万确,你看他那个样子,比真正的疯子怕是还要疯一百倍……
——若真是如此,倒也不必用死刑处置了。一个白痴,你能指望他说出什么好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