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轰然大乱,那名教士怒不可遏,甩出鞭子,对着男孩就是一顿毒打!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读了些皮毛,在我们面前大谈‘真理和智慧’?!”
瓦什·波鲁蜷缩在地上,护着头颅,眼眶发红,却硬是不流一滴泪。围观的修士男孩们七嘴八舌地吵闹开,他们故作惊奇地做鬼脸,嘲讽地伸舌头,幸灾乐祸,就是没有对瓦什·波鲁一丁点的关心和同情。
看到曾经备受赞誉的天才修士出了这等糗事,他们在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老师!”
就在这时,道格拉斯站出来,冲那名教士大喊,“鲍德温主教唤您过去,现在!”
那教士气哼哼地收了鞭子,将扔在地上的纸拾起,唰唰撕成了碎片!
“你迟早会后悔今天说过的话,瓦什·波鲁。”他冷声道,“念在你一时糊涂,作为你的师长,我对你既往不咎,希望你好自为之。”
面色发紫的教士在男孩们的唏嘘声里走远,道格拉斯一把搡开挡路的家伙,跑到自己的朋友身边,焦急地将他扶起,“瓦什!瓦什!”
瓦什双眼失焦,好半天才认出他的模样,“……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低声道,“是我。那老东西走了,估计很快就会发现我骗了他……你先回去再说,其他的别管了!”
他默默地想。这样,就算他们事后找茬,也只会找我,不会再侮辱你了。以前只受到过鲜花和掌声的你可能不知道,这帮教士虽然看上去衣冠楚楚,实际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瓦什站起身,神情恍惚,摇摇晃晃地走远了。道格拉斯看着朋友迟钝的身影,一时觉得心如刀绞。
他蹲下身,在其他男孩嘲讽的笑声里,一片一片,将朋友被撕成碎片的文章全数捡起。期间几个男孩使坏,故意拿脚踩那些纸片。道格拉斯毫不客气,上去就是几记重拳,将那些旁观者打得抱头鼠窜,跟亮勋章似地亮着头上的伤痕,嚷着要告诉惩戒修士。
“去吧,去向其他人告状吧,你们这些只会咴咴大叫的蠢驴。”
道格拉斯阴戾地看着男孩叫嚷的背影,咬牙切齿道,“都给我等着,迟早有一天……”
实际上,不用“迟早有一天”,当晚他就挨了惩戒修士的板子。那修士都认得了他的脸,见他不像其他男孩那么爱掉泪,下手又狠又重,几乎将道格拉斯打晕过去。
“不知好歹的莫哥尔野种!”惩戒修士骂道,“我就知道,瓦什·波鲁的堕落与你绝对脱不了干系!自己坏还要带坏别人,恬不知耻,你该为他的过失负全责!”
道格拉斯趴在地上昏迷片刻,终是清醒过来。他摸到后臀火辣辣的伤痕,痛得闷哼一声,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同寝住友早已睡下了,道格拉斯在角落里点起一根蜡烛,将牛皮袋里的碎纸片掏出来,在光下一点一点地粘合。为了不扯到臀部的伤口,他只得趴在地上,再时不时爬起来活动腿脚。他粘得很细致,一边粘一边分析他朋友的这篇思悟,试图找到让那些教士大发雷霆的论点。
“……信仰是肉身不灭的凭证,一颗追逐爱与自由的心,是人类灵魂高贵的唯一象征……”
“人类并不存在吹渡之气的贵贱之分……贫贱之人完全可以凭借自身的努力得到幸福美满的生活……相反,即使拥有高贵的出身,若不奋进拼搏,依旧会使人生堕入泥潭……”
“每人心中的‘上帝’只有一个……那就是自身的思想原则与道德底线……”
待将友人的思悟从头读到尾,道格拉斯在惊艳的同时,又觉胆战心惊,心情久久难以平静。瓦什竟然将这些东西拿给那些教士看了!道格拉斯心有余悸,顿时为他的朋友没被关禁闭感到庆幸。
他趁夜溜出了寝室,在其他室友骂骂咧咧的抱怨声里,踉跄朝友人的屋子奔去。一路上他的脑海里充塞着各种劝说的开头。在他看来,他的朋友的这篇体悟洋溢着灵光与华彩,字字珠玑,唯一的遗憾就是它不该出现在教会里。
在充当管制众人思想的教士们看来,文章里的每一个字都暗含着反叛上帝的意蕴,很容易成为那些人借题发挥、断章取义的苗头!
瓦什,你分明不该将这些禁忌的观点写出来……
年幼的莫哥尔男孩心酸地想起了他那位朋友快活的双眼,那成竹在胸的语调。对方连日的阴霾好不容易被思想的灵光驱逐,却导致了更顽固的乌云笼罩上空。
他在门外寂静的回廊看到了他失魂落魄的朋友。
瓦什抱着双膝,在黑暗里一声不吭,道格拉斯慢吞吞地走上前,坐在朋友身前,用火柴点燃烛芯。
一方柔和的光芒顿时将两个孩子包裹。
“我是个糊涂蛋,道格拉斯。”良久,瓦什开了口,声音疲倦,“我的思悟也一样,不能为我的老师接受,差劲透了……”
“给,瓦什。”
打断了对方的轻声絮语,道格拉斯将那张粘合的思悟文章递给了他的朋友。瓦什在看到那破破烂烂的纸页时愣了一下,抬起黝黑的双瞳,怔然望着道格拉斯。
“这么了不起的感悟,若不能保存起来,就太可惜了。”
道格拉斯在烛光下注视着他的朋友,笑道,“你的每一句话,我都读懂了,瓦什。”
“你是一位了不起的思想家……如果你愿意,以后你的每份思悟,都给我看看,好吗?”
他终究没有将打击之言说出口,扼杀他朋友的思想。
第一次,他感到他的心脏,支配了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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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么,瓦什?”
道格拉斯·海登主教扶着额头,火烛的余光在他的侧颊投下静谧的暗影。
“我曾有一个朋友。”
他慢慢直起身,将桌上搁的那瓶玫瑰露启开,为他们二人各斟了一杯。
修士瓦什·波鲁紧张地看着主教给自己斟了半杯鲜红的液体,吞咽一下,道,“我……我不喝酒……”
“这不是酒。”道格拉斯轻声道,似乎很疲倦,“只是寻常的花露,饮一些吧,这并不违背我们的教规。我也经常喝它来舒缓压力。”
瓦什谨慎地点了点头,将玫瑰露放在唇边,啜饮了一口。道格拉斯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道,“你想听听,有关我的那位朋友的事么?”
“如果您愿意说,主教。”
道格拉斯笑了笑,凝视着淡黄色的烛光,道,“我曾经有一位朋友。但他不是个正常人。”
“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瓦什差点把嘴里的花露吐出来。道格拉斯眯起眼,道,“你知道他疯到什么程度了么?明明身在教会,却不懂得教会存在的意义和规矩。他肆意妄为,凭着那点可怜的天资,傲慢无礼,仇视所有人,终究使自己走向毁灭之途。”
瓦什怔然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他是一名异教徒。”道格拉斯漫不经心啜饮着花露,“不,说异端更为合适。实际上他无法成为任何宗教的教徒。他对教条嗤之以鼻,认为那禁锢了人们的思想,掩盖了世界的本源和真相。”
瓦什问,“他所认为的本源和真相是什么?”
“……”道格拉斯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言未发,只是又灌了口花露。瓦什见对方态度暧昧,便不作缠问,“他真的是您的朋友么,主教?”
“当然是。”道格拉斯平静地说,“他时而像个尖叫的怨妇,时而像个撒泼的劣童,时而像头濒死的猛兽。越到后来他的疯病越重,他嘲笑所有教士,说他们是满脑肥肠的猪头。他几乎失去了身为人该有的体面和理智,一旦疯起来,怒起来,连我也想退避三舍,眼不见为净。”
瓦什默默听着,不知为何心头隐隐作痛。他低声道,“你的那位朋友,一定很孤独,内心遍体鳞伤,充满难以排遣的痛苦。”
“那又怎么样,都是他自找的。”道格拉斯注视着窗外幽冷的夜幕。
“你真令我感到吃惊,主教。”瓦什抬起双眼,眼底隐约闪烁着怒火,“您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的朋友——姑且算是吧。在他崩溃,在他疯狂之时,您不但没有想过劝解、安慰他,反而想到逃避,并且在过后——在其他人面前,在我面前,用那么刻薄的言辞描述他!”
“若那位朋友知道您是这样一个人,听到了您刚刚那一番话!”黑袍修士攥紧双拳,厉声道,“您知道他会多么伤心吗?!”
“有多伤心?”道格拉斯缓缓转头看他,语气平淡得几乎让人辨不清是不是嘲讽。
瓦什冷笑道,“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他的朋友,更不会自称是他的朋友。”
“所以呢,到底有多伤心?!”
黑袍修士被对方这骤然抬高音量的询问激得愣在座位上。道格拉斯站起身,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道,“不好意思,我没有逼问你的意思,只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毕竟,我的确不太明白,‘悲伤’可能具有的程度和限度。”
瓦什恹恹地说,“你这样问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主教。但我知道,如果连友人的喜怒哀乐都无法感受,甚至将它视为‘疯’的一种……我没见过任何一个朋友,会这么做。这种友谊也早该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