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玫瑰勋章在教会算不得什么荣誉,不过是勉励试修士的勋章,用它就能居于大多数修士之上,简直是异想天开。
然而道格拉斯并不介意,不如说,对方在为他滥用职权。瓦什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大多是主教的学生和其他修士针对他的恶毒揣测,更有甚者将他与海登主教的关系描述得暧昧不清。
瓦什无法容忍这些流言。
在反复向道格拉斯请求撤去职务时,对方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决定了他的去向。
“你去看管‘鼠笼’吧,瓦什。”道格拉斯抬眼望着他,说,“那里是直隶于我名下的私人试验楼。在那里,资历排辈没有教会本部这么严格。你若是到了那里,我给你最高级别的权限,可以随意调遣任何医师。”
主教耐心说明着看管“鼠笼”的种种好处,声音里带了一丝恳切的意味,“相信我,你在那里,绝对有更充裕的时间去钻研你的著作学问。不要进修道院,瓦什。那里思维泥古,制度僵化,且晋升手续严格,起码要写三篇中规中矩的神学论著……不适合你。”
对方分析得头头是道,瓦什却想拒绝。他不想靠着主教的关系晋升,那些人之所以在背后污蔑他,本就是他的能力和声望难以服众。
他要证明给其他人看,证明自己——这是修士瓦什·波鲁坚持的原则。
“你需要一个自由的空间,发挥你的灵光和激情。”道格拉斯凝注着他,低声道,“答应我,瓦什。去追求无边无际的自由,而不是无足轻重的自尊。”
修士瓦什正欲反驳,双目一瞬与道格拉斯对视,却哑口无言。
那眼神太过幽深,仿佛藏匿了什么难以言说的悔愧,仿佛若他不接受,年轻的主教会受到什么无法释怀的煎熬。
那个愧疚的眼神烙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黑袍修士沉默半晌,说,“好。”
走进“鼠笼”的那一天,天空淅淅沥沥小雨,云幕沉晦,薄雾笼罩在鹅黄色高楼锈迹斑斑的尖塔上。瓦什·波鲁的住处被安排在花园的一座小别墅里,铺着干净明亮的地砖,奶白色的墙壁崭新平滑,周围宁静而安谧,离试验楼有不小的距离。
别墅里设有他的书房,里面堆满了各种著作。他大概翻了翻,惊喜地发现这些著作都令他赞叹有加,与他的思想观点不谋而合。
他翻开封皮,在应该写有著作人的地方却没发现任何字迹。
看来这是某位佚名者写著的书籍。
他愉快地离开了小别墅,沿着花园小径向“鼠笼”走去。路边伫立着修建整齐的园艺,花坛里种植着清新淡雅的百合花与风信子。就在瓦什·波鲁享受着赏心悦目的景象,一声惨叫却划破宁静,惊掉了他手里的伞!
“啊——!”
越往“鼠笼”走去,惨叫声越清晰,还掺杂着各种杂七杂八的尖叫和呻|吟。黑袍修士小心翼翼地走到楼下,看向那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留心听着里面的动静,越听越觉得心惊。
临走前,道格拉斯的话语回响在他耳畔,“到了‘鼠笼’,你什么也不用管,有需要尽管跟你的下属说……同样,不管你看到了什么,不要打扰它本身的运转和规则。”
“可以么,瓦什?……”
砰!
一声巨响,修士哆嗦了一下,冷不丁从大门口看见一个高大迅猛的身影。一个面色苍白的黑发男子从楼里跑了出来,发出野兽般的嘶喊,面目狰狞地朝他扑来!
“快躲开,这家伙疯了!”
听到其他人模糊的叫喊,瓦什·波鲁惊叫一声,拔腿就跑!
那黑发男子摇摇晃晃地奔跑,跌在一片湿漉漉的草坪上,咆哮挣扎。其他白袍医师将他摁住,抽出粗大的针管,将里面的液剂推入男子的脖颈。
“呜……”
好半天,男子在地上抽搐几下,安静下来,目光空洞地注视苍穹。其他医师见状都松了一口气,将黑发男子抬回了试验楼。
一位医师注意到一旁惊恐万分的黑袍修士,目光一亮,“哦,您就是海登主教派来的监管员吧,波鲁修士?”
“是……是我。”瓦什拍了拍晕眩的头脑,回过神来,拉住医师问,“刚刚是怎么回事?那个黑发男人犯了什么错?”
“他是‘鼠笼’的实验体。”医师道,“最不听话的实验体,总是在实验过程中脱逃……刚刚,我们将不同类型的迷幻剂注入他的大脑,让他描绘出眼前的景象。他醒过来,一瞧见我们,忽然就大吼大叫,像头受惊的猛兽。”
“我们始料未及,一不留神,便让他逃出来啦!还差点伤害到了您,很抱歉。”
修士瓦什愕然道,“上帝啊,你们该说‘抱歉’的对象不是我,而是那位黑头发的先生……”
医师愣了愣,笑道,“跟一个实验体,有什么好说的?”
“怎么是‘实验体’?那明明是个人!”瓦什焦躁地喊,“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事?为什么要把好端端的人唤成‘实验体’?”
“海登主教没跟您说么?”医师咧开一个冷漠的笑,道,“过去的医学实验对象都是小白鼠,但经由海登主教革新,我们第一次将试验转移到人类身上,以取得更好、更精准的试验效果。”
“试验效果?那可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黑袍修士怒道,“任何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可你们却把他当作实验瓶里的牲畜,随心所欲地摆弄——你们凭什么剥夺他们身为人类的自由和尊严?!”
“波鲁修士!”医师也抬高了音量,笑意盎然的眼眸变得阴森冷酷,“想必海登主教跟您说过了吧,不要干扰我们的工作。希望您遵守跟他的承诺,按这里的规矩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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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肢瘫软,倒在腐臭的垃圾堆上,和鸡蛋脑袋一起注视嵌满瞳仁的苍穹。发光的鸡蛋一直在赞叹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自由自在的鸟儿。我面无表情,看到的只有流血的眼睛,厚厚的血痂和笨重飞过的骷髅架。
这世界,恶心透顶。
两条金光灿灿的白线从天空垂下,绕到我的手腕上。我情不自禁随它站起,摆了个滑稽的姿势,就像被提线操纵的木偶。
“你在做什么呢,莱蒙先生?”
鸡蛋脑袋问我,我被金色的提线拉扯摆弄,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鸡蛋叹道,“这也是迷幻剂的副作用么……”
他将我扶起来,拍掉病服上的尘埃。我继续倒在垃圾里呼吸,呼吸那腐烂的味道,感到胸腔阵阵紧缩,充满了污浊。
我依稀记得我闻过花朵的芳香和糖果的甜香,然而它们似乎一瞬间从世界上消失了,只给我留下浑噩的残相和恶臭的气息。
“请你原谅我。”长久的沉默后,鸡蛋修士说,“不是我愿意到这里监视你们,而是……”
他将脸埋入手心,长叹道,“如果我真的放任不管,你们只会遭到更苛刻的对待……”
他在一旁啰嗦个不停,隐约说了“疫病”、“灭世”、“人体试验”、“迫不得已”等几个艰涩的字眼。我呆呆地躺在草地上发愣,鸡蛋脑袋在唉声叹气好一阵子后,对我道,“想喝些什么吗?柠檬水,野莓汁,还是樱桃露……”
哦,“汗液”、“血液”还是“唾液”。
见我一声不吭,鸡蛋像往常一样,自行给我定下“唾液”,让我在原地待好,他很快回来。
一开始,他会绑住我的手脚,后来我老实听话,他就欣慰地松开了我。鸡蛋是颗善良的好蛋,恐怕绑住我并非他的本意。
但即使他的鸡蛋脑袋总发着亮莹莹的光,我和他的无聊游戏也玩了很久,不想再继续了。
我趁鸡蛋离开,轻手轻脚小跑到一条粗硕的人腿下,从垃圾堆里刨出一根轻薄的鱼刺,是我在吃臭烘烘的泥巴时特地藏在这里的。
拿到了鱼刺,我呵呵傻笑,比划了两下,扎破了人腿,看那殷红血液汩汩淌下。我从垃圾堆上爬起,踏着满地白骨,漫无目的地朝前走。道路铺满了蠕动的荆棘,尖刺扎破了我的脚底。
一路上我躲着那些晃荡的驴子,躲到了一颗番茄旁。驴子们交头接耳,咬着含混不清的字句。
“最近我听说很多贵族都急于结交海登主教,而我们的主教也希望能得到更多的金钱和声望,来更顺利地推行他的计划。”
“那个项目……是之前主教说的‘亡灵救世’么?”
“是的,就是那个……不可思议的亡灵……不是我夸张,不同于大多数亡灵阴鸷邪狞的特质,那个亡灵有种温暖人心、撒播希望的魅力……就像福音书记载的天使那样…”
我等驴子走过,开始摸索番茄的坚硬表皮。这个红彤彤的大番茄偶尔会在天空眼睛闭合时涌出大股大股七彩的汁液,偶尔却干巴巴的没有一丝动静,就像现在。
我揭开了番茄的皮,看到了一只蛀口,高至我的膝盖,宽度接近我的腰。我钻了进去,从湿漉漉的青苔上滑下。我手忙脚乱地抓住了潮湿的苔藓,指甲被粗粝的缝隙划烂,只能靠鱼刺减缓下滑的速度。
噗通一声闷响,我落到了最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