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去吧!母猴玛茜!”
那些男孩怪笑着发出嘘声,又将她的小鼓扔了过来。玛茜蹲在地上抚摸鼓面上的磕痕,看其他男孩接连将怀里的弹球朝她丢了出去。五彩斑斓的小球在阳光下蹦蹦跳跳,就像一只只跳跃的蚱蜢,灵活地跳进了水沟、石缝、灌木丛等一系列狭隘难见的地方。
“哈哈哈哈,团长说过,谁丢了那些特制小球,谁就要挨棍子……”
但事实上,玛茜并没有受罚。她那仁慈的马戏团团长看“母猴玛茜”这段时间极受看客欢迎,特地免去了她的惩罚,还在她的晚餐里多加了一份布丁。
然后,很显然,她的布丁被其他男孩瓜分了。入夜,玛茜缩在潮湿的绒毯下,静静睁着双眼,听周围的草丛里嗡嗡响着轻弱的虫鸣。马戏团里的所有人都睡在同一个帐篷内,一旦夜幕降临,鼾声、梦呓声和磨牙声就像一出热闹的戏曲。
只有帐外会留一人看守,防止外来的突发事故或有人逃跑。夜已渐深,幽冷的气息拂过皮肤,玛茜悄然无声地从绒毯上起身,如幽灵般走出了圆帐。
帐外坐着一个男孩,昏昏欲睡地打着盹,正是白天领头欺负她的那一个。玛茜悄悄走过困倦的男孩,一只被她磨得无比锋利的硬质餐刀在袖口闪现着冷光……
“哟吼,母猴玛茜,你这是要――”
男孩发现了离帐的她。在对方露出那蛤|蟆般的笑容前,玛茜先一步将刀捅入对方的喉咙。
“呃唔噢――”
男孩的尖叫很快淹没在玛茜的手心里。黑发的“玛茜”死死盯着他,一手如烙铁般堵住男孩的嘴,另一手将餐刀在对方喉咙里转了个垂直的角度,鲜血四溢,软骨割裂,皮肉撕裂的声音沉闷而黏腻。
在对方气息消散的那一刻,玛茜抽回手中的刀子,想,或许团长说的没错。这世界上的确有很多人乐意做那只听话的“猴子”,因为成为“猴子”能衣食不愁,更好地活下去。只要时不时挨上几鞭、几句训斥,在舞台上打几个滚,举手卖乖,“猴子”甚至能活得比一个“人”都舒服。
黑发的女孩默默想着,唇边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
——他们不作为“人”而活,自然也不配作为“人”而死。
——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杀了一只滑稽扮丑的公猴子。
她攥着那柄血淋淋的刀,走得回头再也看不见马戏团的圆顶帐篷,突然将刀子扔掉,趴在灌木丛里呕吐起来!她浑身酸软,虚弱地倒在爬虫乱钻的泥土上,哭了起来。
她的父亲不是杀人犯,而她,一个“杀人犯”的女儿,终究成了个杀人犯。
所有人都没有说错。
****
简陋古朴的教堂里,满地都是干涸剥落的墙皮,窗户两侧的风铃发出刺耳难听的叮当声。一位老神甫慈爱地看着女孩,道,“有什么烦恼,尽可以向仁慈的上帝倾诉,亲爱的孩子……”
“上帝,你好,上帝。”她安静地注视着神像,道,“上帝,我是母猴玛茜,我想死。”
女孩玛茜回到了她昔日的故乡,那座充斥着贫穷的小村庄。女孩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走上一个小土坡,坐到枯草地上,仿佛终于找到了令自己安心的归宿,喘着气,注视着天际尽头如织锦般瑰丽沉静的晚霞。
苍穹波澜壮阔,人间死水一潭。
她回到了自己的家,在墙壁的涂鸦上认出了曾属于自己的名字——“菲琳”。原来如此,她叫菲琳。她不是杀人犯的女儿吉莉安,不是母猴玛茜,她最初的名字,是“菲琳”。
“菲琳,上帝会体谅你的苦难,他会给予你最好的补偿,前提是你不轻贱他赐予你的生命……”
每当她走进教堂,老神甫都会苦口婆心地拉她坐在一起,打消她轻生的念头。女孩麻木地听着那些所谓光明的箴言,问,“神甫,您这一生中,真的吃过苦么?或者说,最重的苦楚又是什么呢?”
神甫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女孩会如此发问。他叙说了自己的平生,女孩听得很认真,待对方口干舌燥地讲完,只平淡地笑道,“就这样啊,您还真是幸运啊。”
为什么?为什么都是没吃过苦头的人,凭着一个天生纯洁、未经摧折的灵魂,向世间传播福音呢?他们真的知道苦难的分量么?连自己都没有受过苦,又怎么能感同身受地安慰其他人呢?
但很快她发现,受过苦的人却无法彼此理解。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惨的人,从而完全丧失了对其他人苦难的同情。
女孩在神甫的絮语中频频摇头,尽管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她的内心却寒风肆虐,冷彻骨髓。
“菲琳,你要明白。‘希望’不是手中的提灯,它是暗夜汪洋中的一座灯塔。”
老神甫说这句话时,菲琳正在书房擦拭一本本硬壳古籍。她弹去修士袍上的绒毛,看那些纤细的尘土在阳光里飞舞,熠熠闪光,就像钻石的碎屑。
“有什么区别呢,神父?”
“手中的提灯,是在你需要的时候,就能随时地照亮你脚边的黑暗。在这时,黑暗是不变的,沉甸甸地压上人们的脊背,变的是这一点光源。它是移动的,变化的,只属于你一人的,只为你自己指明方向。”
“灯塔不一样。当你漂泊海上,见证了自己在天地间的渺小,为这份无边无际的黑暗感到恐惧,便会明白灯塔那一束微光的可贵。那束光投向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微弱而渺茫,是无数迷途之人的坐标。它无法到达你身边,无法被你握在手心,但它永远停驻在那个固定的角落,为你发光,为你导航。让你明白大海变幻莫测,而它却始终如一。只要它在,你便倍感安心。”
女孩平静地问道,“那万一灯塔也灭了,该怎么办呢?”
老神甫信誓旦旦地说,“不会的,灯塔是上帝的双眼,除非上帝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再注视他的造物,否则灯塔之光便永不熄灭……”
****
老神甫和善的声音消失在了冰冷的棺木中。他死去的那一天,晦暗的苍穹下起毛毛细雨,闷雷如同咕嘟的奶泡,破碎在群山万壑之后。这个村庄里的人很冷漠,为老神甫送葬的人不超过十个,还有一半是要花钱雇佣的搬运工。
然而那天夜晚,天幕澄净,群星璀璨,如无数明澈的眼睛注视人间。教堂里阒无人声,蜘蛛在角落里慢悠悠地吐丝结网。一个女孩踏着牛奶般的月色,持着一根燃烧的蜡烛,步入这座无人看管的教堂,仰头看向一座双手合十,眉眼慈爱的神像。
“你蒙住了眼睛。”
“你该死。”
啪嚓一声,她掂起一块石头,打烂了瓷制神像的脸。
第79章 菲琳(下)
在去找那个名为“罗”的男孩之前,她曾浑浑噩噩地考虑过死。
她不知道自己对那个男孩的执念从何而来,只觉得如果到死也没和对方说一句话,一定遗憾万分。
罗并不知道她的存在,然而她却已经悄悄观察了对方很久,近乎疯狂地对罗的一切了如指掌。
起初是教堂的偶遇,她抱着一叠经书,看见那个叫罗的男孩站在窗外,紧张又羞涩地触碰一只扇动双翼的白蝴蝶。然后就是神甫的祝祷弥撒,她躲在柱子后,看男孩罗坐在角落,湛蓝色的眼眸中涌动着小心翼翼的虔诚,高举双手,俯身长拜。
偶尔那个男孩会哭,她对此惊愕不已。以往她所接触过的男孩要么冷血自私,要么恶劣暴戾,但罗是个奇怪的另类。她压根没见过像罗那么能哭的男孩,不仅能哭,还很爱笑,笑得甚至让人觉得有点蠢——生活根本没那么多快乐可言,他笑什么呢?
女孩菲琳便一天天躲在教堂的阴影里观察着男孩罗。罗在他人的葬礼弥撒上会哭泣,在他人忏悔祈福时会微笑。老神甫和男孩罗彼此欣赏,凑在一起就像一对其乐融融的祖孙。
但只有一个场合,罗是又哭又笑。那就是“婚礼”。不知为什么,凡人夫妇们的结|合让他欣喜若狂,又热泪盈眶。菲琳刚开始只觉得罗像个渴望爱情的傻子,直到老神甫和罗对话道:“你为什么对婚礼有诸多感触呢,罗?”
罗答道,“不瞒您说,神父,其实不只是婚礼,婴儿的降生同样令我感到快慰。但婚礼毫无疑问更具有神圣的仪式感,因为夫妻彼此要发下誓言,携手同心直至生命的尽头——每当我想到这一点,就无比感动。”
“为什么,因为誓言的忠贞么?”
男孩沉吟道,“不是……是我觉得,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灵魂,期盼与其一生依偎,同心合意。因为世界太广阔,而人类太渺小,渺小则催生了永无止境的孤独。也正是因为渺小,我们紧密相连,形成一只巨网,才得以覆盖世界……”
神甫道,“你认为婚姻是消除孤独感的关键么?”
罗低声道,“曾经我以为是的……但后来我发现,即使是共有一个神圣誓言的夫妻,也难免会有争吵,能同甘共苦而毫无怨言的少之又少。他们共同养育他们的结晶,却无法弥补个体间的差异与隔膜……只能说,无论如何,两个始终独立的灵魂,很难做到完美的交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