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随着清月快走几步,她这次是第一次来替沈澜洲上香,因此很是激动。
她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竹篮,又看了眼师傅手里的竹篮,眨了眨眼,突然问:“师傅,我们来看前教主,为什么要带两份纸钱?”
清月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又一声叹息。
小女孩不得其解,只得满脸疑惑地跟着清月往前走。
前方的墓地渐渐映入人眼帘。
小女孩是第一次来墓地,她一脸好奇地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眼墓碑,这一眼,却让她一愣。
只见眼前的墓碑颜色墨黑,看着分外气派。
这……分明不是一个独葬墓,这是个合葬墓!
这墓里的另一个人是谁呢?
教主的心上人不是据说还活着吗?
小女孩奇怪地去瞧墓碑上的名字。
那上面并排写着两个名字,除了沈澜洲的名字,另一个……
“叶、叶呈?”小女孩年纪小,识字还不多,她辨认了许久终于认出了另一个名字,仰头去瞧师傅,“师傅,这个叶呈是谁呀?”
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小女孩皱着眉把玩自己的头发。
清月沉默了片刻,半晌终于一声重重的叹息。
她弯腰接过小女孩手里的竹篮,连着自己手中竹篮里的纸钱一起,点燃烧了:“叶呈啊……不过是另一个傻子罢了。”
“另一个傻子?”小女孩抬眼看向师傅,歪着头疑惑道。
“是啊,这里躺着的两个,都是傻子。”清月叹息道,“一个为了心上人连死也宁愿,另一个为了能跟心上人埋在一起……竟心甘情愿地在大好年纪烈火焚身而死。都是傻子,没救的那种。”
魔教有一个习俗,历代教主在死后尸体都会经过火化再入土,据说第一代教主创下这个教规是因为他活着时树敌太多,担心死后被仇人挖出尸体来鞭|尸,因此才有了这条教规。
沈澜洲作为魔教教主,死后尸体自然也是要火化的。
那日大半武林的人都来了,只为送沈澜洲一程。
只是临到火化前,众人却突然发现找不到沈澜洲的尸体了。
清月在那几年里已经知晓了沈澜洲与叶呈的关系,毕竟在此之前叶呈经常来找沈澜洲,纵使沈澜洲并不愿见他。
清月只觉心中咯噔一声,忙带着属下去天山找叶呈。
天山上有一奇景,那里虽然四季霜雪覆盖,但也有一天然笼炉。
据说在那里面只要生了火,火势温度可极高,连人骨骼都能烧尽。
众人赶过去时,只见到那笼炉里染着的熊熊烈火。
待火势烧尽,清月进去,便只见到了一堆已经烧成骨灰模样的焦炭。
在笼炉外,叶呈的银刀正躺在那里,与他曾赠给沈澜洲的如意珠一起。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下来,有人已经忍不住开始低声哭泣。
清月知道叶呈为何要这样做。
她曾听叶呈站在沈澜洲的门口呐呐地说:“他不喜欢你,你为何就不能考虑一下我?我知道之前是我做错了,但以后我都会改的,我真的会改的……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你活着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你做什么我都和你一起做。等你死了……我便随你一起。生同寝、死同穴,澜洲,当年我跟你说的,都是真心的。”
那时沈澜洲的身体已经极差,他甚至因为万念俱灰、受刺激过大有了自|残的倾向,教中大夫都说他再这样下去怕是活不了几年了。
叶呈才有那样一说。
可叶呈也知道,沈澜洲不会应了他。
沈澜洲不喜欢他,所以他墓边的那个位置根本不会为他留着。
所以……叶呈便选择与他一起死,一起受烈火焚烧。
烈火焚身后人身体只余骨骼,纠缠不清,众人再无法分清哪些是沈澜洲、哪些是他,便只能将他们一起下葬。
生则同寝,死则同穴。
叶呈活着时做不到前者,死后却总算是做到了后者……以生命为代价。
清月沉默着将纸钱一一烧尽,又细细地清理了墓边的杂草,来弯腰牵过徒儿的手,转身离去。
小女孩乖巧地随着清月走了几步,却突然道:“师傅,前教主的心上人是谁呀?他今天怎么不来看前教主?他不喜欢前教主吗?”
今日是沈澜洲的忌日,按理来说,自然该来的。
清月听了叹口气,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牵着小女孩的手慢慢离开。
沈澜洲死后,全武林都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心上人就是苏少眠,分明之前还曾闹得沸沸扬扬的。
想来是沈澜洲见苏少眠实在不愿意接受自己、又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不想让自己污了苏少眠的名声,这才做了不知什么布置,瞒了武林这么多人。
实在是……用情至深、用心良苦。
却不知那人,可有领情?
*****
千里外的神医谷。
已经继任为神医谷谷主的苏少眠替前一位病人诊好脉、开了方,吩咐手下药童去取药。
下一位病人还未进来,苏少眠一下子空闲了下来。
自从苏少眠继任了神医谷谷主,便废了不将神医谷地点告知于天下人这条条约。
如今神医谷日日都有不少病人前来求医问药,苏少眠也新收了不少弟子。
所有人都在夸奖苏少眠菩萨心肠、华佗在世,百姓家中的长生排位为他立了无数,苏少眠却仍觉得空虚。
他觉得自己并不在意那些供奉于百姓家中的排位,他最想将自己名字刻上去的那个地方……他却再没了机会。
苏少眠愣愣地发了呆,下一位病人便进来了。
下一位病人是位年轻的女子,生得花容月貌,性子也娇俏可人。
女子一边回答着苏少眠关于疾病上的问题,一边却在偷瞧着苏少眠。
这位苏谷主向来名声极佳,武林人士与百姓无不称赞,说他容貌俊秀、神医再世,性子也是温和有礼,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光明有如美玉,毫无半点瑕疵,实在是位仙人般的人物,不知惹了多少妙龄女子芳心暗许。
女子偷眼瞧了苏少眠许久,突然瞧见苏少眠腰间的玉佩:“呀,苏谷主这玉佩看着成色可真好。”
女子用赞叹的语气道:“雕刻也精致。苏谷主这样贴身带着,是什么重要的人送给你的吗?”
女子说这话原意不过是想挑起个话题、与苏少眠套套近乎,未曾想方才还一脸淡然的苏少眠听了他的话,竟是整个人浑身一僵。
女子感觉到他的表情都在那一瞬间变了变。
苏少眠强行定了心神,替女子看了病、开了方,多的话却是一句未说,只将女子礼貌地送了出去。
苏少眠送走女子后,便看了一眼门外候着的药童,继任以来第一次道:“我累了,你让后面排着的病人……去其他大夫处看病吧。”
说着不顾药童惊讶的表情,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苏少眠在房里愣愣地坐了许久,才终于抖着手去看自己腰间的玉佩。
这玉佩实在是精致,一看就价值连城,便如曾经的沈澜洲一样,从里到外的贵气。
苏少眠每次见到这枚玉佩,便会想起那时沈澜洲在临死前替自己将它戴上的场景。
男子一身玄衣被鲜血染成血色,浑身上下亦布满血痕,手臂上还有不知何时留下的自己割下的刀痕。
他伤得那样重,系玉佩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沈澜洲却抖着手系了许久才系好。
苏少眠记得在将玉佩给自己系上后,沈澜洲似是笑了笑。
他抬眼来瞧自己,在自己的怀里笑得心满意足。
“少眠,之前你骂我说我懦弱、说我自|残想以此来讨你可怜,其实不是的……”沈澜洲轻声道,“我就是、就是想让你再抱抱我。”
“你那时说你嫌弃我,因为我从血脉里就是脏的。我想想也确实,你既然那样嫌弃我,自然不愿意与我亲近。所以我就想……也许等某一天我的血液流尽了,你就能不觉得我脏了,你就能抱抱我。”沈澜洲说着笑起来,他抬眼看向苏少眠,血色的眼眸里却是落下一滴泪来,“我想着,能在死前再被你抱一下……像我们刚见面时那样,便也足够了。”
“少眠,我现在受了那么重的伤,我想我身上的血液很快就可以流干净了。少眠,等那个时候,你就抱抱我、就抱抱我,好不好?”沈澜洲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他显然已经支撑不了、快要死去,“这样死也挺好的,下辈子……你就不能再嫌弃我了吧。”
“我现在……干净了吗?”
沈澜洲说着说着,却是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完全没了声响。
他只是仍睁着一双眼,仍在痴痴地看着苏少眠,眼神偏执又执拗,就好像在等着一个答案。
这眼神苏少眠实在太过熟悉了……
那年在凤城里,沈澜洲也曾这样看过他,眼神偏执……又那样脆弱,他那样看着他,几乎在恳求着他的亲近。
可那时的自己做了什么?
苏少眠忍住眼眶的酸涩,弯下腰抱住沈澜洲。
“……嗯。”苏少眠闭上眼,轻声道,“沈澜洲,我原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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