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是笑了。
苏少眠低下头,又拿起了一旁的毛笔,将它细细地、均匀地沾上墨,一边写着手头的案卷,一边道:“叶前辈来这里做什么?一来就赶走我这么多病人。”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语气里竟没有多少怨怼。
苏少眠低着头,垂着眼睫悬腕写着手下的案卷,有阳光站在他脸上,这个白衣男子清秀温和的脸上竟是一片平和。
要是有人在知道一切前情的基础上在此处听到了苏少眠此时的语气、看到了他此时表情,定会觉得不可思议。
以苏少眠的性子,面对叶呈这个曾用那样的方法欺辱过自己爱人的男人,怎可能表情这样平静?
这样仿佛丝毫不在意的毫无波澜?
叶呈见苏少眠这幅表情,男人本就因方才沈澜洲与苏少眠亲近而一直沉着的脸色此时更是暗沉。
叶呈看了苏少眠许久,沉默片刻才终于从斗篷中将拿出样什么东西,放到了苏少眠面前。
苏少眠抬眼看了一眼,见那是一本书。
蓝底的封面上用墨色的毛笔写了四个字,《苏阳县志》。
苏少眠看了那本书一眼,抬眼看向叶呈:“叶前辈给我看这本书是想干什么?这本书是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说着伸手翻了翻那本书,毫不在意地笑笑:“如果叶前辈是想给我看其中关于木缠果实的记载,那不必麻烦了,我早就知道了。”
“你自然是早就知道了。”叶呈垂眼看着那本《苏阳县志》,道,“澜洲离开后,我又重新回了一趟苏阳县,从苏阳县的祠堂里看到了完整版的《苏阳县志》。”
“那本书上有书编纂着的名字……苏少眠,我在其中看到了你的名字。”
苏少眠原本还漫不经心的表情终于变了变。
他终于停下了手中写字的动作,抬眼看向叶呈。
叶呈:“神医谷谷主唯一的亲传弟子苏少眠,年少有名,其中最有名的,便是他刚满十六时就参与编纂了自己故乡县志的修订,负责编写其中关于本地特色草药的部分。”
“神医谷少谷主自然对草药极为熟知,苏阳县的老土祝到现在还在向我夸赞当初你县志编写得好,草药功效记载详尽。说难为你自小父母双亡,跟随师父远走他乡,还能对故土草药了解的这样详尽。”
“你是神医谷传人,又是下一任谷主,知道木缠果实的工作并不奇怪。”叶呈道,他抬起眼,看向苏少眠,“我只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初那两本《苏阳县志》,是你放在我和澜洲屋里的吧?我问了游门主,他说原本并没有安排下人准备这些。我还找到了当初在街头引我想到木缠功效的那个周冰人,她说是一个穿白衣、面容清秀的后生让她来向我卖姻缘签的,那个人也是你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叶呈道,“当初澜洲他……那样喜欢你,你为什么……”
“叶前辈,”苏少眠打断叶呈的话,“你现在的意思,难不成是想说一切都怪我?”
“是,是我让你们知道了木缠的存在,我甚至在两本书上动了手脚,只让你一个人看到了木缠果实的功效。是,也是我故意在你面前与沈澜洲亲密,惹你吃醋。”苏少眠抬眼看向叶呈,“但当时最后决定要做出那一切的,是你,叶前辈。”
“是你强迫沈澜洲吃下了木缠果实,是你欺骗于他,是你使计欺辱了他整整一年。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你自己心中欲|念,我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你若不想,我做再多也没有用。”
“可你这样做……!”叶呈的十指紧握,他抬眼看向苏少眠,眼眸竟有些血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苏少眠再次打断了叶呈的话。
苏少眠笑起来。
这个白衣清秀的男子终于在这一刻脱下了他面上那层温软天真的皮,他抬眼看着叶呈,眉眼间完全是一副残忍又毫不在意的冷意:“可沈澜洲是我爱人,我想如何对待他,是我自己的事。”
苏少眠道:“其实叶前辈你应该感谢我,以沈澜洲的性子,若不是我将木缠果实这一方法推到你面前,叶前辈你觉得你这一辈子有可能与他这样亲密吗?”
“那一年叶前辈过得不爽利吗?沈澜洲这人虽城府深厚、心思歹毒,又冷漠无情,可他一张脸生得也是真的好看不是吗?我虽对上他毫无兴趣,但叶前辈该很喜欢不是吗?叶前辈既得了一年好处,为何现在还这样来与我咄咄逼人?”
“当初我看你可是……舒爽得很呐。”
叶呈被苏少眠这一番话说得完全楞在了那里。
他愣愣地呆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叶呈站在那里呆愣了许久,才终于喃喃地开口。
“当年的事情,是我鬼迷心窍。可澜洲他……”叶呈道,“他从那时起就那样喜欢你,你这样对他……”
叶呈想说,你这样对他,若沈澜洲知道,他如何受得了?
叶呈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许久前,他与沈澜洲刚相识不久的时候,曾无数次见过的沈澜洲看向苏少眠的眼神。
沈澜洲的眼神总是那样温柔,虽眉眼高傲,却丝毫影响不了里面盛着的刻骨柔情。
那时一种连当时的沈澜洲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清深,他却看到了。
所以那时叶呈总是极为嫉妒。
他嫉妒得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在烧。
叶呈总是想,为什么?
分明是我比他先遇见你,分明也是我比他先救下了你,甚至一种在想杀你的正道面前保护你的人也是我。
当初分明也是你为了想活命而来招惹我,为什么到了后来,你喜欢上的人却成了他、而不是我?
凭什么?
这种嫉妒足以使一个人面目全非。
叶呈一开始的时候嫉妒痛苦,可他那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要一见到沈澜洲与苏少眠亲近,他就嫉妒地眼睛发红,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既做不到让沈澜洲喜欢他,也做不到让沈澜洲不喜欢苏少眠。
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也什么都……不舍得做。
叶呈苦苦忍耐了许久。
可不知为何,沈澜洲就好像是与他作对一样,叶呈总是能在各种场合、各种地点撞见沈澜洲与苏少眠见面。
他们两人那样亲密,直衬托得他更加不堪。
叶呈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当时会选择给沈澜洲用木缠果实,仿佛是被迷了心窍。
仿佛从那时他从周冰人手里接过姻缘签的时候,便已是鬼迷心窍。
亦或者,从一开始,从他那时第一眼见到沈澜洲,便已是被迷了神魂。
沈澜洲当初来念慈县时设计了一切,唯一没设计到的便是叶呈他竟喜欢上了自己吧?
沈澜洲喜欢苏少眠。
想来他自然是万万不愿……被叶呈这样喜欢的。
叶呈愣愣地站在那不知在想什么,苏少眠却又开口说话了。
“叶前辈,你不懂。”苏少眠笑着道,他垂眉看着面前这本放在自己眼前的书,眼神在那一刻竟是温柔的,“对付沈澜洲这种人,你就不能用温柔的办法,那样只会让他觉得……你是可以被舍弃的。”
“沈澜洲他设计武林计谋的时候,把你当成了我,那么当时他该是真的喜欢你的。”苏少眠道,“可你看,他并没有因此放弃那些计谋。哪怕他明知道这一切结束之后,他将再也不可能能像之前那样与你在一起了。”
“可他并不在乎。这就是沈澜洲。他的心那样狠,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在他的眼里,胜过这武林半分。”
“所以要想对付他,我便……只能比他更狠。”
我只有比他更狠,在与沈澜洲的情感对决中,我才不会是那个处于绝对弱势的人。
沈澜洲那样厉害,他的心机手段无人能敌,我自然也不行。
所以我便不与他比这个。
我与他比其他。
沈澜洲他唯一的弱势,也许只在他还年轻。
他年轻得那样轻狂,轻狂得竟那样轻视爱情。
所以沈澜洲才敢那样在爱情与武林中毫不在意地选择武林。
沈澜洲这一辈子,从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那么我便为他创造一样得不到的。
我要让他心怀愧疚、让他辗转反侧、让他寤寐思服。
让他求之不得。
沈澜洲一向自视甚高,我做不到在他擅长的领域击垮他,便只有在我擅长的领域将他拉下人间。
这世上怎么敢有人这样轻视爱情呢?
温柔乡、英雄冢。
所以轻视爱情的人,最终都会跌倒在爱情面前。
我要让他把当初我经历的,都经历一遍。
我那样喜欢他,自然想把一切他没感受过的,都给他。
全部都给他。
*****
那夜苏少眠回到家中时,一进院,便看到屋里燃着的烛火。
他笑了笑,开门走进去。
沈澜洲还未睡,他还坐在桌前等他。
苏少眠看到沈澜洲面前,正摆着一盒糕点。
是板栗酥。
苏少眠笑着走过去,与沈澜洲闲聊几句之后,便由着沈澜洲喂了他一枚板栗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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