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脚下厚厚的积雪松软平整,丝毫没有被挖开过的痕迹,
雪地上的脚印也只是他刚刚踩上去的。斯蒂芬确信没有人会产生怀疑,然后他走到十几步外塞奥罗斯的新墓旁边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
斯蒂芬打算去医疗所把看到的情况告诉朱利安,这时从墓地正门传来一阵说话声,几个人正走进来。
这群人为首的正是墓地看管人克洛德科夫,他比比画画地大声说着什么,不时发出奇怪的象声词,而身边的人簇拥着他。看到斯蒂芬,克洛德科夫隔着老远打了个招呼,接着继续跟身边的人们说:“啊!昨天晚上就是在这儿!”
这句话让斯蒂芬吃了一惊,他走到人群里,仔细听墓地看管人说话。
“没错!就是在这儿!我看到它了!你们绝对想象不到那有多吃惊。我在房间里喝酒——晚上真冷,不是吗?波特·爱伦牌的上好威士忌,烟味很重——正喝着,突然听到墓地里传来吱嘎声,就像老木板门上的生锈铁活页转动的声音,或者像坚硬的东西互相摩擦的声音。可我相信那是牙齿打磨声。哦!你们得相信我!我跑出来了,手里还握着酒瓶,雪很大,不过就在这里,我看到一团耀眼的光芒,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高高的空中,光团里面站着一只雪白的狮子!它强壮极了,有两个人那么高,鬃毛抖起来跟火焰似的。它冲我咆哮了一声——就一声——大极了,雄壮极了。我一动都不敢动。”
“你没有吓得尿裤子吧!”旁边一个人笑着说。
“我可不会干出那种蠢事。”克洛德科夫继续说,“我只是呆住了,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没敢往前走,因为它挡住了路。它的眼睛盯着我——你们知道那种猫科动物的眼睛——黑夜里反射出吓人的光,逼着我后退。我不得不回到屋子里。”
“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地爬回去吧!”又是一阵嘲笑。
克洛德科夫有点恼羞成怒,他大声说:“你们就笑吧!傻笑吧!等白狮站到你们面前时,你们没准连站着的力气都消失了呢!哼!你们这些人,就知道成天嘲笑人,把别人的不幸、痛苦当乐子。白狮没对我怎么样,可它对你们——它会吃掉你们每个人!”
也许是因为克洛德科夫的愤怒,也许是因为内心中对白狮的恐惧,那些凑热闹的人们收敛起嘲弄的表情,一个个变得忧心忡忡,陆续离开了墓地。看到大家都走了,克洛德科夫很无趣地耸耸肩膀,准备回房间,这时在一边的斯蒂芬叫住了他。“等等,克洛德科夫,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当然,我可以发誓。”
“哦,那倒不必。我想知道,白狮就只是挡住你的路,其他什么都没做?”
“它什么都没做。”克洛德科夫强调说,“没有像传说里一样杀人,你要明白,塞奥罗斯刚刚死去,我还以为白狮这回挑上我了呐。可它什么都没做。”他摇了摇头,竟似乎有些失望。
斯蒂芬拍了拍他肩膀,说:“你很幸运,能遇到白狮却毫发无伤。谁知道其他人能不能有你这样的好运。”
“你的意思是白狮还会出现。”
“嗯……”斯蒂芬说,“为什么不呢?它已经接连出现两次,再出现第三次、第四次又有什么不同?这终究是件有趣的事情。”
克洛德科夫用惊异和嫌恶的目光看着斯蒂芬。“有趣?!我可不觉得。啊!它可是会杀人的。让我们祈求上帝保佑吧,魔鬼见不得光明。……”
他嘟囔着,转身向教堂走去,斯蒂芬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咧开嘴,笑了一声。“哎呀。这是件有趣的事,的确如此。”
朱利安·雷蒙躺在医疗所的病床上,受伤的右脚被吊在空中。刚刚尼古拉给伤口换了药,并命令他吃下好几种药片——如果他自己动手,大概会把大部分药片倒进墙缝里去。
现在尼古拉和霍斯塔托娃医生在诊室里接待病人,只剩下朱利安自己孤零零地躺在病房。
他觉得十分沮丧,意外受伤是一方面,掘墓计划的失败是另一方面,总之事事都不顺心,所有的道路上都被倾泻了成吨的垃圾,何况他现在还有点发烧。他无事可坐,沮丧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倒是很愿意让租书店的瓦伦丁带几本惊险小说过来,但霍斯塔托娃医生肯定不会允许他看。
他只能躺着,极其无聊的躺着,再过一个小时,午饭会送到,但这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从这天早饭的经验中他已经知道——任何医院的营养餐都难吃得要死,里面充满了毫无滋味的蔬菜和瘦肉,无论这饭是医院自己的食堂做的,还是像现在这样由雪松山丘旅店的厨房按照医生提供的菜单订做的,好像医院不知道他们喂养的是病人,而把他们当成了一群猪。
而他必须把饭菜咽下去,否则霍斯塔托娃医生那严厉的眼神永远不会从你身上移开——你把饭藏在舌头下面打算没人时吐掉的盘算都将失败,女医生会检查你的口腔。
见鬼!山区小诊所的医生不会都是这样吧。
但是,朱利安心里明白,霍斯塔托娃是个好医生,即使她并不会威逼利诱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过,这位医生却缺少女人味,她没有温柔的声音,也没有抚慰病痛心灵的微笑,更没有把病人的痛苦视作自己痛苦的动情的感伤。
因此,尽管她很美丽,朱利安却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喜欢她。
在很久以前——认识莉迪以前,他曾经喜欢过一个温柔的小姑娘,她浑身上下都是那么的柔美,眨着有些无知的大眼睛。
她从来都不会对他的决定提出异议,她爱他,崇拜他,觉得他什么都对。他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或者不如说她很乐意被朱利安的生活和个性所淹没。
但最后朱利安厌烦了,她让他在任何方面都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恼火。分手时她哭哭啼啼地成了个泪人。但几年后,朱利安听说她已经嫁给一个医生,生了孩子,过着普通家庭主妇的生活。
然后他便遇到了莉迪,她与那个小姑娘正相反,她的个性太突出,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碰到不同意见他们足可以辩论上好几天,时常闹得互相言语恶毒地攻击。
不过这也正是他们在一起生活的魅力,脑子转个不停,精神永远处于亢奋状态,朱利安喜欢这种刺激的生活,但一当他过了三十岁,就开始觉得吃不消。他没有时间连续看完一本书,不能持续做完一件想单独完成的事,他的精力被切割成无数份,抛洒在任何偶然出现的事物上。
莉迪让他太疲惫了,她的个性在一点一点吞噬他。因此他们分手了,因此莉迪死亡了。而只有在她死后,他才明白她的爱有多深,她又有多么骄傲以至根本不屑于让他知道那激烈的情感。
朱利安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他不愿意想到莉迪,她带给他的痛苦太多。
接下来是伊伦娜·塞奥罗斯,一个不快乐的有夫之妇,如果不是这一点,她对于朱利安来说几乎就是完美的。她很美,有个性,虽然缺乏知识但很聪明,她懂得生活的温情也明白坚持自己的重要性。
他们几乎就要成为一对儿了,但塞奥罗斯的突然死亡让他们必须结束,伊伦娜提出分手是对的,她显得那么高贵,但离朱利安却更远了。
他闭上了眼睛。所有这些爱情——不论好的还是坏的——他都没抓住。他不应该再回忆她们,除了痛苦遗憾外还有什么呢?他不应该想她们。
这时朱利安听到外面诊室里传来说话声,是斯蒂芬和女医生的声音。于是他想到了那个男孩一般的年轻男人,想起他半眯起眼睛看着自己,带着半是温柔、半是嘲弄的微笑,仿佛是在说:让我来好好看看这个叫朱利安·雷蒙的可笑家伙吧。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斯蒂芬走进病房,随身带进来一团冷气,他将房门关严后走过来坐到朱利安身边。“你的脚伤怎么样?”他问。
“还好。只是有点儿发烧。”
“嗯。我到墓地去了,伯伮斯的墓碑和以前一模一样,丝毫看不出动过手脚,塞奥罗斯的墓碑也是如此。”
“那么如何解释我们看到的东西?”
“只好归结为魔法了,这倒好像回到了中世纪。或者,你也可以认为在墓地下面有一大群勤劳的鼹鼠,它们视搬运棺材为工作,而且正巧把塞奥罗斯的棺材搬到了伯伮斯的墓碑下面。”
斯蒂芬的话把朱利安给逗乐了。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宁可相信是魔法。”
“我想也是。你知道为什么昨晚克洛德科夫没追赶我们吗?”他眨了眨眼。“因为白狮——或者叫伯伮斯,反正都一样——拦住了他,我去墓地时他正炫耀呐。我相信将我们行动的痕迹抹去的也是他。”
“这么说他在帮助我们。”
“从某种角度说——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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