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插科打诨的时间结束了。说说你的成果吧,斯蒂芬,我想你是非常愿意告诉我的。”
“嗯……我见到安娜·布瓦伊了。”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成为了朋友。”
接着,他把自己和安娜认识的过程讲了一遍。对于塞奥罗斯向安娜敲诈一事朱利安有些惊讶。
“我觉得他不至于做出这种行为,不过他却帮了你的忙,让你立刻获得了布瓦伊夫人的信任。”然后他话题一转,问道:“布瓦伊夫人怎么样?”
“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五、六岁,人很美,不过就是柔弱了一些。”
朱利安一听哈哈大笑。“你还说我和伊伦娜谈情说爱,你自己却和布瓦伊夫人约会。”
“这是任务。”斯蒂芬回答。
“我也是。所以,我们也不用在这个方面上指责对方了。说说其他的吧,你不是陪着布瓦伊夫人到康斯坦斯·玛尔梅家去了嘛。”
这提醒了斯蒂芬,他把自己看到的那尊雕像的轮廓画给朱利安看。最开始朱利安以为是斯芬克司,然后看到蛇尾,又觉得是喀迈拉,或者是巴比伦的雷雨神马尔都克,直到斯蒂芬在人物额头画上莲花,他才恍然大悟。
“这是何露斯,是古埃及大神俄赛里斯和伊希斯的儿子。当然,准确的说这雕像是何露斯与喀迈拉的混合体。”
“我也认为是如此。”斯蒂芬说。“什么样的人会委托玛尔梅雕刻这样奇怪的塑像呢?”
“你觉得奇怪。”
“是的。这雕像与玛尔梅的其他作品不太统一,总叫我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但是我不知道这感觉来自哪一部分:是喷火怪兽喀迈拉,还是温情女神伊希斯的儿子。”
塞奥罗斯一路战战兢兢回到家中,伊伦娜和尼古拉都不在,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手指习惯性地打开电视,但无论主持人多么唠叨讨厌、扮鬼脸的小丑多么夸张,都引不起他丝毫兴趣,他脑子里的情景还停留在斯蒂芬出现后的那一刻,当时的憎恨已渐渐被恐惧代替,淤积在他的心里,急待找寻一个出口。
他居然敲诈一位柔弱的妇女!
他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更糟糕的,他的行为被看见了。
塞奥罗斯很清楚,斯蒂芬和这镇上大多数人不同,他不会想到因顾及镇子的名声而将丑事隐瞒,相反,他会把看到的一切都说出去。斯蒂芬甚至不用告诉所有人,只告诉他的父亲就够了,那样塞奥罗斯仅剩的一点儿救命的资金会被冻结,贷款也要被收回,而结果就是他彻底完蛋。
一想到这儿塞奥罗斯就惊出一身冷汗,他害怕变成穷光蛋,他很清楚一个人在失去一切后会变成什么样——为了生活下去任何卑鄙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他曾经亲眼见过这种人,而他也曾经过过一段时期体面的生活,因此就更害怕。当自己真的变穷之后还能指望谁呢?塞奥罗斯想,那时他必定不能再在这儿生活下去,而尼古拉是不肯和他走的——他爱霍斯塔托娃医生,伊伦娜也是不肯和他走的——她瞧不起他,而且塞奥罗斯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伊伦娜和那个英国记者勾搭上了。
他又想到了多年前自己在西面的日子。那时他也像现在一样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可他有挣钱的来路,只要高兴,他可以拿自己的钱干任何事情:喝酒、赌博、玩女人,反正都是些肮脏的钱,正好让它们再回到肮脏的地方。可钱总归是钱,金子总归是金子,扔在泥巴里也发光。他开始回想那时的生活来,周围的家具渐渐变了形,这里凸出一块,那里凹进去一个坑,它们变成了很多小块,闪着光,无数钞票和金币在他四周盘旋,越来越多,像风暴里夹裹的泥沙一样。
钞票挺括的纸张摩擦着他的脸,金币硬生生地打到身上却不觉得疼。接着,从金钱的风暴里又冒出来许多酒瓶,全是产自法国和苏格兰的最上好的美酒,不用去拧瓶盖,酒瓶们自行开了口,红色的、白色的、琥珀色的酒从天而降,倾倒向他贪婪张大的嘴。然后又从风暴里钻出无数美丽的女人,有青春羞涩的少女,也有妖娆妩媚的妇人,她们全都比伊伦娜要美上千百倍,一个个拥抱着他,亲吻着他,说不尽的甜言蜜语。
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想要的。塞奥罗斯快乐地翻着眼睛,心里默默祈祷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他并没有注意到情况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钞票和金币越积越多,盖住了他的脚;美酒填补了剩下的缝隙,像潮汐一样上涨;而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们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够了!够了!他想。但钞票、金币和美酒的混凝土已经埋住他的腰,而女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往下按。
停下!他叫喊起来。停下!我不要了!不要再来了!够了!停下!
但一切都没有停止,他的胸口被埋住了。塞奥罗斯张开双手向上,恐惧的呼喊着:我不要了!让这些东西都回去吧!回去吧!我不要了!
好像他的喊叫真的起作用,掩埋他的动作果然停住了。不过,塞奥罗斯这时发觉,那些刚刚还哗哗响的钞票、叮叮当当的金币、散发香味的美酒居然真的只是一堆混凝土,而刚刚那些美丽的女人,此时却都变成了一群上了年纪、披着黑色头巾的妇女,她们全都带着仇恨的表情,伸着双手,嘴里尖叫着:“还我的孩子!”
“救命!!”
塞奥罗斯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
他头上全是冷汗,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不已。
他用恐惧得鼓出的眼睛扫视着四周,直到确认梦中的景象没有真的出现才逐渐平静下来。塞奥罗斯站起来,踉跄地走进厨房,想找点儿烈酒压惊,但所有的酒瓶都是空的。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拍了拍上衣口袋,然后离开房子,大门也没关就向着四历法酒馆走去。
临近傍晚是酒馆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工作了一天的人们在这里喝杯酒,缓解身体上的疲乏和心里的烦闷。笑声和谈话声将狭小的空间塞得满满的,热闹的气氛在这寒冷的冬季像火把一样吸引人。就在这样的傍晚,酒馆大门又一次打开了,伐木厂老板出现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有几个人和他打招呼,但他们随即发现塞奥罗斯今天和往常很不一样,平日里的那股傲慢劲不见了,反而一脸惊恐的神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也没看见就像梦游人,仿佛他在酒馆里看到的不是人而是怪物一样。这些露出怜悯表情的人恐怕并不知道,在塞奥罗斯眼中,他们就是怪物。
塞奥罗斯一踏入四历法酒馆的门,就发现一切都变了:灰泥天花板变成了悬挂着钟乳石的穹顶,高耸如同教堂,密密麻麻倒吊着蝙蝠;镶嵌木版的墙壁变成潮湿阴暗的玄武岩砌就的监狱石壁,上面还有铁铸的尖钉、镣铐、灯油槽;柜台变成长条状的桌子,白色亚麻桌布上堆满银质杯盘,里面盛着蝙蝠爪子、□□舌头、人马的血和美人鱼的眼泪;而在咀嚼这些东西的,是一群很难叫出名字来的鬼怪,他们是所有文明神话传说里的龙、吸血鬼、幽冥、恶魔,眼睑上长尖刺,头顶长冒出铁爪,腋下佝偻着第十二只毛发覆盖的手臂,它们的那些长在身体各处的眼睛齐刷刷盯着他。
上帝啊!
上帝啊!
塞奥罗斯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心脏跳得有如救世军的长鼓。
他发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除了一种声音——可怕的、神秘的、捉摸不到的声音,这种声音用他自己的舌头来说话,发出荒漠中令人发指的声音:“伯伮斯——!”塞奥罗斯哭了起来。这不是我要说的话,这不是我要说的!我的舌头不听使唤了!他用双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想把自己掐死。
但突然间,他全身沉静下来,“完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身体向后倒了下去,回答他的只有黑暗和噩梦印在脑子里的景象。
酒馆里的人们看着塞奥罗斯掐着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都被吓坏了。
科利文老爹忙让米嘉打电话通知霍斯塔托娃医生,并招呼大家让出空间,然后到后面拿了一条毯子给塞奥罗斯盖上。霍斯塔托娃和尼古拉在五分钟后赶到,尼古拉在见到不省人事的父亲时非常惊讶。在经过简单的检查后,医生告诉大家不要害怕,塞奥罗斯只是心脏病急性发作昏了过去,注射药物后应该会很快恢复。
“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尼古拉说。
“那也有可能发生。”霍斯塔托娃医生认为塞奥罗斯喝酒太多,这显然对他的心脏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
“真可怜。”看着塞奥罗斯痛苦的样子,米嘉说。
科利文老爹瞥了外孙一眼,重新盯着躺在地上的病人,嘴里说:“在这以前塞奥罗斯恐怕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被人可怜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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