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的沈隅面上已隐隐有了些沧桑的影子。
柳画梁特意多看了一眼他身边那张椅子,以免漏了那个存在感很低的夫人,但是那里的确没有人。
沈隅见了柳画梁,愣怔了一下,竟没有认出他来。
柳画梁笑道:“别来无恙啊大少爷,柳某人失礼了。”
沈隅微微眯起眼,挂上一副笑容道:“兄台大驾光临,沈某有失远迎,还请恕……”
沈隅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猛然想起什么事,他突然睁大眼,叫道:“你这骗子还敢来!”
他扑上来伸手要扯柳画梁的衣领,却被雅天歌抓了手,用两根指头将其麻花般拧在一起。
柳画梁冲沈隅道:“沈少爷,多年不见,你倒是热情不少,只是为何要称我为江湖骗子?”
沈隅怒道:“十年前我爹葬身火海,连那罕无人至的‘长盛院’都莫名其妙地付之一炬,从那后我沈家便连连走下坡路,定然是你坏了风水!你不是江湖骗子是什么?”
沈隅还不解气一般恶狠狠瞪着他:“你何止是江湖骗子,简直妖魔鬼怪!害人不浅!”
柳画梁微微俯身,仔细地看了看沈隅的额头,道:“沈少爷,你可曾投身雅氏修仙?”
沈隅一僵。
柳画梁道:“之前我见你在火海边上,额上隐隐显出雅氏额纹,纹路虽浅,却很清楚。”
“这么说来……”柳画梁指了指雅天歌道,“他还是你师兄。”
沈隅:……
沈隅用力甩了一下手,企图借力将自己的手从“师兄”的钳制中解脱出来。
雅天歌两根手指几乎没有用力,他却根本动弹不得,不由恼羞成怒道:“你们两个闯进我宅子里究竟想干什么?不怕我报官告你们擅闯民宅吗!”
柳画梁道:“我明明敲了门,是你放我们进来的,怎么能算擅闯民宅?”
沈隅语塞,片刻道:“那你们现在给我滚出去!”
“晚了。”柳画梁脚一挑,直接在他家的椅子上坐下,“请神容易送神难——谁让你爹叫我一声柳仙师呢?”
讲到这个沈隅气得脸都红了,“你还好意思提我爹?!如果不是你……”
柳画梁道:“如果不是我,如今你大概已有二三十个姨娘了,家里新鬼旧鬼同哭,阁楼旁各色孤魂一窝。”
柳画梁摇摇头:“不敢想不敢想。”
柳画梁又道:“又或者是我误会了?沈少爷倒是对此乐见其成?”
沈隅冷笑道:“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柳画梁摆手道:“不用谢,应该的。”
沈隅从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一时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
柳画梁继续道:“倒是你们家,出了那么多命案竟然还能完好的保全,想来,是借了你爹的光吧。”
沈隅的眼神黯了黯,“你究竟想说什么?”
柳画梁道:“没什么,只是红薇生前害了数十条人命,我必须将她收了而已,望沈少爷应允。”
沈隅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柳画梁抿唇,稍有兴趣道:“难道沈少爷舍不得?或者说,红薇与那阁楼上的公子有什么瓜葛?”
沈隅咬牙道:“你一个修仙之人对别人的家事如此好奇,不怕犯戒么?”
柳画梁道:“爱好而已,修仙之人的爱好,怎么能叫犯戒呢——说来我也好奇,十年前你就见过红薇吧,毕竟是‘师弟’,你为何始终不透露半分……”
沈隅一颤,半晌才恨恨地看着他道:“你这江湖骗子,害死我爹……”
柳画梁讶然道:“你听过你爹的所作所为后,还觉得是我害死的?”柳画梁意有所指地看了身边的座位一眼,“尊夫人呢?”
沈隅一下子涨红了脸,磨着牙脱口道:“家事不劳费心!”
柳画梁挑眉道:“家事?”
沈隅深吸了一口气,暴躁地推了雅天歌一把,本想就势骂柳画梁一顿,竟没推动,他转而向雅天歌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抓着我做什么?!”
雅天歌看着柳画梁,沈隅见状大声道:“你老看他干嘛?你是他的狗吗?”
雅天歌摇摇头:“不,我是他的鸟。”
沈隅:“……放手!”
柳画梁冲雅天歌点点头,笑道:“别那么暴躁嘛沈少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亲眼见沈老爷葬身火海时都没那么激动,原因你我心知肚明,现在不过扣你两只手罢了,想来还是怨我坏了你家的风水。”
沈隅闭上嘴,一双细长的眼睛却上下打量着柳画梁。
柳画梁想了想,道:“红薇乃是怨气所化的恶鬼,手沾人命,阻碍你家风水……”
“什么?”沈隅蹙眉,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沈公子(二)
“你不知道?”柳画梁也很惊讶,“你家里的风水全靠一股灵力支撑,正如人进闹鬼的屋子容易生病,怨气积攒多了这宅子便也生病了。”
沈隅眯起眼,这位沈少爷虽与沈老爷长得虽不甚相像,但是这算计的眼神却如出一辙。幸而柳画梁被打量惯了,也不觉尴尬。
沈隅终于收回目光,道:“她果真坏了屋子的风水?”
柳画梁点头道:“自然。”
沈隅又道:“除了她便能使风水扭转么?”
柳画梁道:“沈少爷应该听过‘风水轮流转’的俗语吧?风水这东西全看机缘。在下并非神仙,至多只能还原,却无法扭转。”
沈隅嗤笑道:“你看这院中鱼、树上花,哪一个不是灵气过剩,我家中必然风水极盛,不过是被那女鬼阻碍罢了,只要除了那女鬼,一切定能如旧。”
柳画梁笑道:“沈少爷这是应允了?收红薇倒是无妨,只是我说过,收鬼需知缘由,我想知道,红薇为何这么恨你们。”
沈隅的眼角抽了一下,道:“此乃家丑,望柳仙师切莫与外人说。”
柳画梁道:“这是自然。”
沈隅磨了磨牙,道:“她喜欢那丧门星。”
柳画梁道:“你说的丧门星,可是住在阁楼上的那位公子?”
沈隅看他一眼道:“我家中从未向外提过他是公子,你是怎么……”
柳画梁面不改色道:“我一个修仙之人,料他是男是女又有何难?”
沈隅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继续道:“他叫沈长月,是我沈家二公子。”
柳画梁道:“二公子?莫非是那杨怜心之子?”
沈隅犹豫了一下才道:“正是。”
沈隅从桌子上端了茶水,饮了一口,继续道:“我娘是府中的大夫人,因生了我之后五年内再无所出,我爹便纳了杨怜心为妾,次年她便有了身孕,后因早产而亡,但,那孩子却留了下来,取名沈长月。”
沈隅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孩子的双脚先天不足,细瘦而不能行走,便取了字为‘异’。”
柳画梁叹了口气,这家人当真损人不倦。
雅天歌站累了,随手从一边拎了把椅子靠在柳画梁身边坐了,沈隅嫌恶地瞪他一眼,雅天歌满眼只顾看柳画梁,没注意到。
沈隅继续道:“你也知道,他娘在怀他时名声不好,又生下这么个孩子,加之他娘死后宅子里不断有人死去,故而我爹一直视之为不详。将他送去当时特意为杨怜心建造的阁楼,派了个嬷嬷看着他,对外宣称生的是个小姐,不便见人。”
雅天歌从柳画梁垂在一边的头发里挽起一缕,给他编了个小辫子,柳画梁若有所觉,也只是轻轻推了推雅天歌的手,含笑低声道:“别闹。”
沈隅整张脸都皱起来了,他伸手敲了敲桌子,道:“柳仙师?”
柳画梁忙道:“在听,小孩子不懂事,见谅。”
沈隅一言难尽地看着那个比他几乎要高出一个头的“小孩子”,端起茶喝了一大口,才继续道:“……我爹不太管我们,因而我年级稍长时,便常去阁楼看他,后来我便入了雅氏门下,只偶尔回家时还来看看他。”
雅天歌乖乖松开了手,却早已在那小辫子上扎了一根红绳,牢牢定住了,他左右看看那小辫子,满意地点点头。
沈隅清咳一声道:“大约在我二十岁那年,红薇擅自闯进阁楼,我爹本想将她赶出去,但长月求情,要把她留作下人。恰逢老嬷嬷回乡,红薇又说只要供她吃住,工钱也只要一半,我爹便勉强同意了。”
柳画梁扭头看了雅天歌一眼,雅天歌摊手示意自己已经没什么小动作了,他才转过身。
沈隅愤恨地锤了一下桌子道:“全怪我爹一时心软,也怪那丧门星倒霉!让她害死我娘!我当时竟没怀疑到她头上!”
雅天歌又挑了一撮开始打辫子。
柳画梁懒得管他,皱眉道:“她究竟为何要害你娘?”
沈隅道:“想来也是嫉妒我娘常年受宠,忽略了她的主子,这女人真是心狠手辣!”
柳画梁:……
柳画梁抿了抿嘴唇道:“沈公子,既有红薇护着,那么这位二公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沈隅低声道:“他一直嫉妒我能入雅氏修仙,且常年在外游历,长大后便与我不和。那日我与他下棋,他又输我,一怒之下竟掀了棋盘,我自然也不高兴,却也没说什么便走了。未料到第二日他便死在桌旁,想来是怒极了气血攻心,他的身子又一直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