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一算,陈星总觉得肖山已快十四岁了,这么下去,说不定等到十七八时,甚至能比项述长得还高。平时偶尔项述空闲时,意外地会与肖山比画几招,肖山从最开始被项述四处拨弄,晕头转向甚至挨不到他的袍襟,到现在已逐渐能与项述交下手,虽然也走不过三两招。
忽然两人在岸边看见了什么,同时停下了动作。
“别碰它。”项述提醒道。
“陈星!”肖山说,“来!”
陈星一脸茫然,起身快步到了河岸边,看见了顺流而下的一具腐朽尸体。
“得把它捞上来,”陈星马上道,“否则万一污染了水源,会让下游村庄爆发瘟疫的。”
项述取来钩索,将那尸体拖上河岸,陈星皱眉端详,只见那尸体是具秦军,被毁掉了脑袋,仿佛被什么东西一拳正揍在了头颅上。
“被石头砸的?”陈星望向伊水上游,眉头深锁。
肖山提着拳头,朝那尸体比画,再看项述。项述点头,说:“拳头揍的,谁有这么大力气?”
说着项述回身,翻身上马,吹了声口哨,载着陈星朝上游而去。
越是靠近山阙,怨气就越是浓重,更充满了阴冷之气,直到山下无路可走时,项述发现了一条山道,于是拐上了山腰。到得高处,怨气已近乎凝结为白雾,不远处驻扎着一营秦军官兵,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活人。”陈星说。
先前传闻王子夜在此处设下魃军军营,苻坚更派人看守,不让晋的斥候接近,想必就是这里了。再往后,则是辽阔的森林区域,两岸怨气冲天,正在这仿佛“龙门”一般的山脚北面。
“走吧。”项述侦查到了具体位置,已不想再接近。陈星坐在马背上,却皱眉望向那两山对开、仿佛巨门的伊阙,思考着顾青临死前,从王子夜记忆中所知的“门”。
“怎么?”项述说,“你还想进去看看?”
陈星摇摇头,说:“没什么。”
忽然间他有个大胆的预感,如果天地法力尚在,在某种特别法术的影响下,这里会不会打开一道强光四射的大门?!
翌日,谢安的计划制定出来了,朝众人讲述以后,陈星知道拟定细节的人是谢安,实际上真正决定作战的,却是项述。
“根据武神的判断,我们需要在洛阳与苻坚、王子夜二人决战。”谢安说,“最关键的第一点,是将苻坚与王子夜引来,今日稍早时,赫连爽已派人前来通知过,苻坚将在端阳节当天,抵达洛阳,会见咱们。”
“很好。”项述坐在驿站的主位上。
谢安说:“冯千钧外出未归,他的三千人怎么办?”
“不用等他,”项述说,“时间到了他会回来的,按你计划。”
谢安说:“王子夜有两种可能,一是陪伴在苻坚身边一同现身;二,是隐藏在暗处。咱们需要在谈判过程中,调集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苻坚。”
项述“嗯”了声,陈星心想你们这搞得也太大了,软禁一国之君,不是说着玩的。真的有这个可能吗?苻坚身边会不带守卫?然而再仔细想,以项述身手,却是能办到的。
陈星说:“这样一来,苻坚就不会被抓去充当蚩尤的身躯了,扣住他,说起来很简单,可你得考虑到禁军……”
项述答道:“包我身上,不必担心。”
陈星说:“苻坚到洛阳来谈判,身边至少得跟两三万人。”
项述:“我说了!不必担心!你听不懂?”
谢安马上道:“一旦得手,就让慕容冲以‘清君侧’之名,朝王子夜开战。接下来,则是铲除王子夜的魃军,咱们要分出一部分人手,带着苻坚转移离开……”
项述说:“转移到建康?带他游街吗?”
谢安一笑道:“答应你的事,自然要办到,不可能把他交给陛下,暂时把他困在淝水南岸的寿县。”
陈星知道项述与苻坚之间,终归是有点旧情的,不希望看见苻坚受辱。
“接下来,慕容家便再无选择,必须跟随慕容冲举兵,”谢安说,“这也是咱们最初说服慕容冲结盟,计划中的一环。我们需要借助他们的军队,一并对付龙门山中的魃军,不知道你们……”
“侦察到了具体位置。”项述说。
谢安说:“在会谈时,安排冯千钧的手下,先秘密潜入,利用火油与燃烧罐清理它们,必要的时候,为了百姓安全,咱们得放火烧掉整个龙门山。这个过程不一定顺利,须得提前做好魃军尚未烧光便倾巢而出的准备。这个时候,慕容氏的军队就必须出动了。”
“可王子夜呢?他可不是吃素的,一旦发现不妥,就会与咱们动手。”陈星说,“那条蛟龙虽然已经被咱们除掉了,可我怀疑他还有别的后手,万一他再复活一只什么乱七八糟、见也没见过的大妖怪,那可就麻烦了。”
谢安点头道:“对,这就是你们需要面对的问题了,如今他的手下不再有魃王,经过详细的侦察,我们也并未发现洛阳城中仍有怀疑是魃伪装成的官员。根据我们的推断,这位尸亥的兵与将,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龙门山的军营,是他最后的一点家底,可以确定的是他能控制住的,只剩下清河公主。”
说着,谢安也有点烦恼,又皱眉道:“冯家的斥候已将龙门山下除了魃军军营所在之地,里里外外翻了一次,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山洞与祭坛,王子夜要找的‘门’又在何处?”
陈星道:“会在魃营里么?”
谢安摇摇头,说:“魃营乃是一片峡谷,目测除了怨气之外,没有异常。现在唯一可能产生变数的,就唯有那扇‘门’了。千万别在最后关头,从里头放出什么妖魔鬼怪来。”
项述摊开图,上面正是张留曾经的手书,中央乃是双山对开的伊阙。
“既然是张留曾定下的地点,”项述自言自语道,“应当不会有什么妖怪才是,我猜王子夜要进去的地方,反而极可能与定海珠有关。”
“何况,假设他再复活什么妖兽,”项述又说,“我想,不会比蛟更难对付了。”
陈星想了想,说道:“那么咱们要如何把定海珠交回到他的手里?”
驿站内安静了一会儿,谢安与项述交换了一个眼神,谢安忽然说:“为什么一定要将定海珠交给他呢?”
陈星说:“可是不这么做,就没法把法力释放出来,除掉蚩尤了。”
谢安说:“咱们的目的是让王子夜灰飞烟灭,不再制造魃,武神既有把握在这一战中除掉王子夜,我看完全可以不用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
项述打断了谢安的话,说道:“届时我会见机行事,可以尝试祭出定海珠,再因魂力衰竭,假装昏迷。王子夜会将定海珠夺走,毕竟苻坚被扣,魃军被灭,慕容家视他为死敌,王子夜的伎俩便玩不下去了。这枚法宝,成为了他唯一的希望。”
“嗯。”陈星听到这里,觉得是靠谱的,说,“拿到定海珠后,他会回幻魔宫去,复活蚩尤,因为他已经走投无路了。那么,我们又要如何确定幻魔宫在哪里呢?否则怎么上门去?”
这个环节显然项述还没有想好,而陈星隐约感觉到,项述在哄他。事实上他一直以来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果然项述根本没有考虑过那夜的提议,哪怕这个提议是他自己先说出来的。
“你们再想想吧。”陈星低声说。
谢安看了眼项述,项述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陈星猜到了,只得沉默不语。陈星也没有说重话,他知道要下这个决定,项述也许比自己更难,但他必须这么做。
转眼就是阳春三月,距离他的二十岁,尚有不足一年半时间。
“根据你们所见,王子夜几次都是通过地脉离开。”谢安说,“他的魂魄能够离开躯体,附着在他人身上,但若携定海珠,他必须以肉身行动。”
“幻魔宫就在淝水,”项述沉声道,“顾青临死前说过,只是除了他自己的手下,王子夜不会让任何人进去……带着定海珠,有时我甚至怀疑那根本不是什么定海珠。”
谢安说:“如果你仔细考虑我的提议,就知道虽然冒险,却理应可行。”
项述冷漠地说:“我不会让陈星也落在他的手里,这样虽然他会被带到幻魔宫,我也能凭着心灯的呼应,进去与他会合,但万一他真的死了,我现在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谢安认真地说:“但这就是师弟他的理想,大单于,他们胡人这么多年,从未真正地踏入南方一步,你知道为什么吗?”
项述眉眼间带着烦躁的神色,看着谢安。
谢安笑道:“正因为苻坚撼不动这种近似于信仰般的东西。”
说着,谢安叹了口气,起身道:“永嘉之乱后,我们的前路哪怕伸手不见五指,仍有不止一名汉人,在黑暗里为我们点起引路的灯。驱魔也好,光复河山也罢,是不是很像?师弟的眼神,我在不知多少人的眼里看到过,他不是唯一的一个,他们为了这个理想而生,也可为了这个理想而亡,舍身成仁,舍生取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