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就连宇文辛的面容,陈星也已记不清了,但那个人在院子里头爬上树梢,给他摘枣子的一幕,却常常记在陈星的心里。
天色近黄昏,陈星喝了满肚子的茶,心想怎么还没回来?出去问了几次,外头闲坐的小厮都换人了,还没有半点动静。
“都说不知道啊。”这小厮没受过他银钱,被问得不耐烦了,说:“不想等了就回去。”
陈星开始无聊了,在茶房中走来走去,项述却懒洋洋坐着,抬起一脚蹬着茶桌,长相不似胡人,那坐姿却一副胡人天大地大我最大的野蛮模样,自顾自玩手里的一把匕首,那是先前从陈星身上收缴过来的,药包路上已还了他。
陈星满腹牢骚,这家也不留他饭,想必是不将他放在眼里,小时候去宇文家时,都是盛情招待。
忽然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似乎是在传“老爷让备酒”。
“回来了吗?”陈星自言自语道。
“早就回来了。”项述难得地又说了句话。
陈星:“你又知道?你听见了?”
陈星出茶房去,朝小厮说:“我要见你家老爷。”
“都说了,没回来呢。”小厮说。
“听见让备酒了。”陈星就要往正厅里走,小厮却道:“哎!给我站住!敢在这儿撒野?!”
小厮上前要拖,背后却被项述两根手指一挟,捏中后颈,顿时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陈星刚往正厅走,管家听到叫喊,已过来拦住脚步,说:“陈少爷,府上老爷未归,您还是稍等片刻?或是先回去,明天再来?”
陈星停下脚步,说:“他一定回来了,我都听见了,你去告诉他陈星来了。现在就去。”
项述一直跟在陈星身后,管家抬眼一瞥这戴着面具的男人,倒是不怕陈星,唯独这男人来历不明,看似不是善茬,不敢动手,耐着性子朝陈星笑道:“真没回来,您听错了。”
陈星推开他,喊道:“辛哥!”
廊后花园里,两名男子正转身离开,陈星便喊道:“宇文辛!”紧接着追了上去,项述随手推开那管家,陈星到得正庭,一声大喊:“宇文辛!!”
只见厅堂里两名青年,一站一坐,俱是二十来岁,站着那人穿天青色文袍,身材修长,面容俊秀,眉目清澈,坐着那人一身赭红武袍,袍上绣有烛阴行昼夜之图。两人俱是鲜卑人长相,站着那人正给坐着的递茶。
两人听见陈星一声喊,同时朝他望来。
寂静数息,那武官手一松,当啷一声,茶杯掉在地上,顿时摔得粉碎。
陈星:“??”
陈星抬眼在两人脸上扫过,于那文袍青年脸上辨出了儿时的依稀痕迹,笑道:“辛哥!”
宇文辛终于回过神来了,马上笑道:“你是陈星!”
管家这时候才追得过来,宇文辛马上朝他使了个责备的眼神,陈星未曾注意到这微小的细节,上前伸手去拍他,宇文辛马上作势稍稍一挡,继而变手,与陈星拉了下手,拍拍他的胳膊。
陈星也不在意,笑着坐下,示意项述进来。
“你还活着!”宇文辛诧异道。
“啊,对。”陈星想起来了,当年宇文辛举家迁到长安,自己家里则在战火中家破人亡,这些年里托人给宇文辛送过几次信,也没收到回信,多半是路上丢了,他一定以为自己死了,便解释道:“你说你家在长安,我恰好来了,惦记着你,就来看看你。”
这话说出口后,陈星突然觉得自己与宇文辛之间,仿佛有种疏离感,宇文辛只连连点头,说:“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没收到我的信吗?”陈星问。
宇文辛一脸茫然,陈星见那青年武官始终看着他,便朝他礼貌笑笑。
宇文辛回过神,忙介绍道:“这位是散骑常侍拓跋焱,拓跋大人。拓跋兄,他与我同窗两年,是我小师弟。”
那被唤作拓跋焱的青年忙连连点头,也不说话,眼里带着笑意看陈星。
“拓跋兄真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陈星笑道,知道散骑常侍一职,乃是皇帝身边的禁卫军统领,品级虽不算太高,权力却极大,没想到苻坚居然任免这么年轻的青年人。
夸奖拓跋焱的话,倒不是拍马屁,一进厅里时,他就注意到了,一别九年,宇文辛长大了不少,和以前不一样了。反而是这青年武官英气无比,容貌俊秀,身材笔挺,端端正正坐着,更有种自律感,让他觉得很舒服。
听到这话时,拓跋焱顿时满脸通红,喜上眉梢。
陈星:“……”
宇文辛:“……”
场面非常尴尬,陈星只得“哈哈哈”笑道:“真的啊!拓跋兄怎么脸红了?你……”
“这位呢?”宇文辛赶紧转过话头。
“哦他叫项述。”陈星说:“是我的……嗯……朋友。”
陈星本想说护法,但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宇文辛朝项述寒暄几句,项述却根本不理会他,陈星暗道是你要跟着来的,见了我朋友又这副模样?好歹打个招呼吧!
陈星当即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朝宇文辛笑道:“他是个哑巴。”
“哦、哦!”宇文辛点头道。
陈星只打算待项述开口反驳,便惊呼一声说“原来你会说话!”。结果项述居然什么也没说,又短暂陷入沉寂。
第10章 夜会┃这一年来,你究竟躲哪儿去了?
拓跋焱注意力只被项述短暂地引开了一下,就又回到了陈星脸上,仿佛眉飞色舞,脸颊上带着一点点不好意思的红晕,似在思考。
“那个……拓跋兄也……”陈星看拓跋焱,心想糟了,该不会这人是个真哑巴?以为我在骂他?
“不不!”宇文辛忙道,“他不是!他平时不这样……拓跋兄?”
拓跋焱咳了声,深吸一口气,看样子想说点什么,大家都在等他开口,拓跋焱突然一下,又静了。
陈星:“………………”
妈呀!好尴尬!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我……”拓跋焱终于说话了,“出去走走。”
说着拓跋焱突然站起来,二话不说,走了。
陈星:“?????”
宇文辛也十分奇怪,目送拓跋焱离开后,寻思半晌,又道:“你来长安做什么?”
陈星道:“这就真的是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自从咱俩分开后……”
正说话间,拓跋焱忽然又进来了,坐下。
陈星:“?”
陈星只得暂时打住,毕竟有外人在,他不想说太多有关驱魔师的事,也不知为什么,仿佛隆中山里那场变故,让他隐约觉得如果有这么一个诡异的势力在,暂时先不大肆宣扬自己的身份才更安全,毕竟驱魔师与妖族乃是死敌。
“算了,”陈星笑道,“总有机会细说的。我有太多话想对你说了。”
“嗯。”宇文辛赞许地点头道,“说得是,你在城中哪儿落脚?”
陈星听到这话,顿时就有点失落,本以为宇文辛会说“你先在府中住着”,陪过客人后便来找他细细夜话,但也没必要拿小心思胡乱揣度,便索性道:“早上我刚到长安呢,一进城就找你来了。”
“你刚来啊!”拓跋焱突然冒出来一句。
“是啊是啊。”陈星忙“哈哈哈”地笑了几声。
拓跋焱则朝宇文辛使了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宇文辛有点疑惑,想了想,说:“那你……城西的松柏居还不错。我就不留你饭了,先好好休息些时日罢。”
陈星:“……”
拓跋焱顿时欲言又止,却忽然想起这厅里还有个项述,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哦。”陈星答道,“好,我这就不耽误你了。”
于是宇文辛吩咐管家,让人送客,竟是连茶也没上,陈星也终于明白了,原是自己不识趣来着。
“辛哥。”陈星刚出厅堂,忽然转身。
拓跋焱正目送陈星,宇文辛正想着事儿,听到这话时一怔,脸上又带了笑,客气地问:“什么?”
“没什么。”陈星释然地笑了笑,说,“后会有期。”
宇文辛稍一抬手,也不起身,便算是别过。
离开宇文家,陈星徒步走出巷外,便慢慢地走着,夜幕低垂,满天星斗。
项述依旧跟在陈星身后,陈星突然说:“让你看笑话了。”
项述一瞥远处宇文府,没有回答。
“你还有钱吗?”陈星说,“我身上钱全花完了。”
“没有。”项述先前扔进宇文府里的,是身上最后一锭金子。
陈星只得站在路边,有点惆怅地叹了口气,有关人情世故,师父教得很少,大多时候只令他读书,告诉他书里什么都有。可读过再多的书,陈星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别九年,宇文辛就变成了这样。
观人识相之术,他最是无心学,现在回想起宇文辛面貌,与九年前有了很大的差别,仿佛多了不少世故之气。
项述说:“去哪儿,住店?”
陈星:“没钱了怎么住店?在这儿等着罢。”
或是找冯千钧去?冯千钧想必也没几个钱。
项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