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曜大致明白了,话却已出了口,再掩饰就欲盖弥彰了,只得索性解释道:“吴骐、郑纶俱死于三个月前,会稽之战中,殉职牺牲者,朕都有抚恤,陈先生莫要太往心里去。”
项述喝了点茶,满脸烦躁,眼里带着责备之色。
陈星难过道:“哦……是这样吗……嗯。”
项述忽然开口道:“司马曜,你身为一国之君……”
冯千钧暗道不好,项述瞒了这么久,为的就是不让陈星知道此事免得他心里愧疚,这下被司马曜捅破,只怕要开口骂人了,正想开口打岔时,项述却一手虚按,示意冯千钧闭嘴,朝司马曜续道:“……消息自然比我们灵通,问你一句,北方情势现在如何了?”
“是这样的,”司马曜也不在意项述的态度,索性正色道,“这次请几位过来,本意也是关于苻坚。不久前,王子夜在秦廷之中,一力主张南征,已开始着手组建大军,预备在明岁开春后,南下攻伐我大晋,根据探报得到的消息,首当其冲的,就是寿县。”
陈星沉默不语,项述说:“那你们应该死到临头了。”
司马曜:“……”
陈星忙朝项述使眼神,司马曜却知道项述乃是激将之法,答道:“死到临头吗?我看未必。”
冯千钧也有自己的情报网,当即朝项述说:“石沫坤并未将紫卷授以苻坚,敕勒川诸族,目前看来,未有参战的计划。”
项述不接冯千钧的话,又道:“明年开春,北方大军就要南下,汉人皇帝,你这个时候不速速征兵抵挡,居然还在这里朝驱魔师们问长问短?”
司马曜叹了口气,摊手道:“只因这其中,朕还有一桩心结,大单于……”
“我已不是大单于。”项述又纠正了一次。
“武神,”司马曜说,“这么称呼总可以了罢?你话说得简单,朕也不与你打机锋,你知不知道,王子夜秘密为苻坚组建了一支‘魃军’的事?”
“什么?!”陈星蓦然清醒,问道。
司马曜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转身朝项述说:“我们的斥候探到,洛阳北部的龙门山下,出现了一个全封闭军营,根据洛阳百姓相传,在那里头,有数以百万计的魃。说起来相当匪夷所思,这魃嘛,朕却是见过的,就在襄阳城破、朱序投敌之后,若没有记错,那只活死人,还是……”
冯千钧道:“不错,是草民送回麦城的。”
项述于是不说话了,眉头皱了起来。
司马曜:“但慕容冲似乎察觉到了,正在阻止此事,传闻现在的长安分成两派,一派以鲜卑慕容氏为主,集结氐、匈奴等族,反对苻坚的南征计划。另一派则以王子夜为首,主张来年开春,便大举用兵。”
项述嘲讽道:“大举用兵?坚头打起仗来不是靠人堆就是靠运气,他能用什么兵?行军路线让我看看。”
普天之下,也只有项述才敢这么嘲讽苻坚,司马曜闻言不敢怠慢,朝那方士说:“濮阳,你去我书房里,将地图拿来。”
项述面对行军打仗,本领丝毫不逊于陈星。一如陈星面对群儒夸夸而谈的本领,说到苻坚南征时,项述便对兵力、布置、作战风格了如指掌。
陈星说:“慕容冲的立场,有时令我十分捉摸不透。”
项述随口道:“慕容冲的立场很简单,也即是慕容家的立场。”
司马曜说:“冯卿?朕还记得冯卿族中曾在洛阳经营,想必与慕容家最是熟稔。”
冯千钧点头,被问到时方答道:“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复国,苻坚调用洛阳一地,听信王子夜之言养魃军,首先牵制住了慕容家。其次若南征得逞,秦帝声威势大,再扩国土后,声威愈盛,慕容家想必复国无望……”
就在此时,那方士带来了卷轴,在皇案上铺开。
“根据我们的猜测,”司马曜说,“苻坚将兵分三路,长安一路,乃是胡……关中五族为主力,武神不妨看看?”
说到“胡”这个字时,司马曜当着项述的面差点拐不过弯来,却仍然给了他最大的尊重,不口称“胡人”。
“我确实是胡人,”项述冷冷道,“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另一路,想必就是他在洛阳的秘密大军了。”
司马曜点头道:“不错,第三路则是彭城、淮阴、下邳、盱眙等地的降军,这三路将在肥西与寿县的将军岭下会合,总数按眼下我们君臣的猜测,想来不会低于五十万。来年开春,第一战要打的,也许会是……”
“淝水,”项述沉声道,“我若是苻坚,我就会选择在淝水渡河,南下建康。”
司马曜点了点头。
项述:“你们有多少兵士?”
司马曜叹道:“算上北府兵,不足十万。”
项述倒是云淡风轻地说:“想以少胜多,也不是不能打。”
陈星也没想到,原本以为与司马曜闲谈的见面,竟是变成了商议如何挽救晋国的对策,建康、江南等地民间尚不知已面临灭顶之灾,北方战情实已迫在眉睫。
司马曜说明了目前面临的情况,回到皇榻上,静默不语。
此时,那名唤濮阳的方士终于说了一句话。
只听濮阳道:“所以这次陛下请各位前来,乃是有事相求。”
第65章 断命┃这已经是第二个想给我说亲的皇帝了!
陈星当即道:“破除苻坚的魃军乃是本分, 此事无关胡汉之争, 是我们必须做的。”
“不不不, ”濮阳忙道,“这个魃军呢,是不是真的有这威力, 大家尚不清楚;不过请陈先生前来,是想问一下……”
陈星:“?”
项述皱眉。
濮阳那模样,竟是十分为难。司马曜把心一横, 说道:“还是朕来说罢。陈先生, 朕想请教一下,你们既然是驱魔师, 有没有什么可以……”
“……千里之外,取苻坚项上人头的办法?”
所有人:“……”
司马曜又认真道:“朕可为各位提供道场, 供你们作法,据说驱魔师飞天遁地, 无所不能,那么用一把飞剑,从建康发动, 射向长安, 将苻坚的头颅带回来,以立声威,如此大军不攻自破……”
陈星:“陛下,你……”
项述深呼吸,像是在忍笑, 先前分析了这么大半天,最后竟是来了这么一个不切实际的提议,简直击穿了在场众人的认知。
司马曜说:“濮阳先生也告诉过朕,千年前的驱魔师……”
陈星诚恳道:“陛下,真办不到,这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哦。”司马曜得到了证实,有点失望地说。
一时场中十分尴尬,濮阳安慰道:“臣就说过,陛下,您还是……想点别的办法?”
司马曜仍不死心,说:“那么,人头朕可以不要了,陈先生有没有什么可以让苻坚一夜暴毙的仙术?”
“目前没有,”陈星说,“您想,陛下,如果有这种仙术,世上岂不是要乱套了?”
司马曜说:“前些日子,交州来了一位大师,朝朕说,只要心诚,每日祈求上苍,老天便将让苻坚暴毙……”
陈星说:“是啊,其实我觉得苻坚身边也许也有什么高人,希望通过作法让陛下、陛下……呃,这么省事的办法,不用白不用对吧?可是陛下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司马曜哀叹一声,说道:“朕的头发都愁得快掉光了,陈先生!朕这三个月里,耐心等候,等您醒来,为的就是此事,结果你说什么都办不到?”
说着,司马曜把头发一捋,让陈星与众人看自己的发际线,说:“看见没有?朕天天夜不能寐,昼不能食……”
陈星说:“需要开点安神的汤药喝倒是真的。”
司马曜正色道:“朕再问一句,不能让苻坚暴毙,那……能让朕的头发重新长出来么?”
陈星:“不能……给您开个方子照着服是可以的,但我建议陛下也不要吃太多首乌,有毒性。”
司马曜:“……”
“就是这样了!”陈星终于把司马曜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发发光,怎么?”
司马曜只得作罢。
陈星说:“洛阳的情况……”
司马曜说:“陈先生,洛阳之患,倒是不必着急。所谓魃军,是利是弊,还很难说。朕与朝中诸卿都见过那活死人,根本不听使唤。苻坚若将活死人当成军队,只怕自己反而先受其害。”
陈星皱眉道:“怎么能这么说?陛下,魃军一旦失控,死的人可都是活人!我们竭尽全力方控制住这场魃乱,若肆虐起来,令苻坚麾下军队尽成活死人,您觉得靠晋军能抵挡住?”
司马曜说:“陈先生,朕知道,在您眼中,胡人汉人,俱是百姓,并无分别。可您也得理解理解朕,江南的汉人,全是朕的百姓,朕必须保护他们,不被秦军践踏。”
陈星说:“所以陛下是不愿协助我们潜入洛阳了,对罢。”
这次与皇帝会面,陈星的目标就是说服司马曜派出使节团,让他们潜伏在使节团中,前往洛阳调查定海珠之事,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个惊天大消息,而看司马曜等君臣商议的结果,明显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最后才是打仗。能不打仗尽量不打,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江南一带经过永嘉之乱的百年后休养生息,民间已不愿开战,更默认了南北分治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