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全部人生就只有对方,怎么会察觉不到异样呢?
夜愿颓然地靠着墙,果然还是要来了吗?他不是没想过,只是太快了,这一天来临得比自己想象中快很多,他幻想了无数次又不敢想的时刻——虚摩提上近半个世纪以来最盛大的婚礼,果戈里最受宠爱的独生女、像公主一样的少女安娜,以及李奥尼斯的少主——噢不,即将是摒除万难新继任的家主了!他穿着妥帖华丽的礼服,带着神与先辈的光环,英俊逼人,站在铺满鲜花和金箔通道的彼端,然后牵起了别人的手,并且温柔地低头吻了她。
伴郎的阵容肯定也是精心挑选的未婚少爷,而自己,则连递出戒指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躲在衬布后头,小心地经营着表情,试图不要叫任何人看出端倪来,以便能够大做文章。
婚成之后,就像罗特夫人说的那样,没有女主人会容许自己还亲近地跟在主人身边了。尤其是安娜小姐还看到过那样的照片,更是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必定会早早地采取行动。
从小到大,他实在看过太多这样的故事,别说仆从了,就连夫妻爱人,甚至养子养女也不能幸免,到时候的他,最好的结果是回到日蚀号的底舱,其次是被转送他人,更差便是流放到林堡,说不定,死在海岸线的时候,主人都还不知道。
亦或是,已经忘了他。
早知道,夜愿想,早知道什么呢?他不是安息,他不是什么无畏的少年,他既敏感又懦弱,身上还连着千丝万缕的丝线,牵牵绊绊。
命运可真是奇特啊,他想,这一切本在二十年前就该发生了,他多么天真,以为时运翻转,想不到却是殊途同归。
船只微微震颤,耳膜收到空气的压力而微微凹陷,好像通过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夜愿知道他们是在进入私人航道的第一道闸口。等了几秒后,周围的空气依旧安静,没有触响任何警报,冯伊安的密钥口令果然还有效。
不过这只是第一层。
私人航道的安保级别也有很多层级,日蚀号也有相似的安排——最初级的外线航道家里的仆从也可以使用,这样运送货资的时候不必和公共船只争抢航道,也不必在高峰时段等待指挥调度。次级航道是大多是客人走的,主人发邀请时会附赠一个临时动态密钥,通关时限从两个小时到二十四小时不等,可以对接主宅的客艇停机坪。第三层也就是最核心的一层航道是家主所用,如果要避开所有耳目,这个选择自然是最好的。利用这条航道他们可以直接来到冯家办公居住的核心区域——月桂号的左翼塔楼——月桂号和日蚀号建造模式十分雷同,连主控室的位置都如出一辙。
只是在冯伊安离家之后的这些年里,就算是为了方便全宅府上下所有人方便进出,就算外层航道的“门禁”系统没有更改,核心设定是否还一成不变,也非常难说了。
船舱里忽然闹哄哄的,夜愿跟过去一看,所有变异人以及安息全部趴在航空艇的右侧,透过窗户向外看——“是虚摩提!”
他们飞得很高,台风后的天空又十分晴朗,蓝色的碧波辉映着浮云,虚摩提在脚下一览无遗,展现着最为壮丽的景色。
巨大的浮岛伫立在云端,上头绿意盈盈,生机盎然。街道全部都是垂直走向,间歇搭配着一些细小的河流,这些河流除了作为观赏之外,更重要是作为泄洪的调节阀——暴雨来临之时,大量的地面积水会被无数河道所吸收,而意外火灾的时候也能寻到一个就近的水源。所有房屋都是南北朝向,整齐划一地坐落着,甚至连相邻房屋墙壁和房顶的颜色都十分一致,呈现出和谐的美感。
每个区域的边界又十分清晰,很明显能够辨别出居民区、活动社区、绿化带、养殖园、畜牧林和工业中心,无数微型接驳船在看不见的轨道上有序穿梭,文明的光辉熠熠闪耀。
大陆的下方自然是无数垂直下落的输能管,最粗的直径数十米,夜愿以前看的时候不觉得,从林堡走过一遭之后,如今再看虚摩提脚下的阴影,心情已经很不一样了。
“这么多的水!”安息对着巨型瀑布感叹。
数以万吨的水来到三大主岛的最边缘,在重力的蛮横牵引下倾泻而下,从这个距离看过去,根本察觉不到它是由生活以及工业废水组成,一道道彩虹自水雾中延展出来,散射着晶亮的光彩。
不得不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虚摩提确实美丽极了,
照理说,这景色米奥早先已经看过了,但上次是前去营救安息的路上,根本没有精力分心去欣赏。如今他也被安息激动的情绪所感染,为眼前宏伟的天空之城所震撼。
“很冲突吧,”冯伊安说,“废土和这里,明明都是人类,都在一个地球上。”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七十三老气横秋地说。
二十九也走了出来,昼司看了他一眼,问:“和记忆中一样吗?”
二十九冷淡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昼司耸耸肩,不置可否,二号吆喝道:“别看了,都挤在这边,船都歪了!”
一大票壮汉压得船朝右倾斜,但谁都不愿意挪窝,还在兴奋地交头接耳:“诶,你看那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游泳池?”
“你兴奋什么,你又不会游泳。”
“我不能学啊?我还年轻着呢!”
“呕——”
冯伊安注意到二十九情绪有些奇怪,问:“你担心?”
二十九说:“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冯伊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沉默了一下,说:“你对所有事都是这个态度吗?怕失望,所以就干脆什么也不念想。”
“对啊,”二十九理所当然道:“你不是吗?”
“我……”冯伊安噎了一下,讪讪道:“我还好……”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也扑到发癫儿的变异人之中去:“我也还是年轻人呐!”
“咳咳,医生。”昼司提醒道,“该进第二道闸口了。”
“哦哦好的。”冯伊安配合地走回到了主控室里,为了避免引起关注,变异人们也不情不愿地躲回进了室内,不甘心地趴在玻璃上朝外看。不久之后,第二阵空气的压力穿透了船舱。
众人等待了片刻,仍是一片安静——警报系统没有触响,此刻离目的地月桂号只有不到三十公里了,
半个小时之后,月桂号已经来到了肉眼可见的距离,最后一道闸口来临了。
这是冯伊安最没把握的一道。
请求进入航道的申请发出之后,密钥输入的弹窗瞬间便出现在了显示屏上,冯伊安没有理会,而是打开了那个贴身放着的、带着温热气息的小盒子——钥匙拿起来的一刹那,底下被压着的纸条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冯伊安只看了一眼,便盖上盒子把钥匙插入了主控板的连接口,经过几十秒略显迟钝的读取之后,申请验证的光标缓缓旋转着。
过了一会儿,光标消失了,通行许可的状态变成了绿色。
昼司狐疑道:“这就行了?”
冯伊安也迟疑了一下:“看着是,但……我不知道,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昼司迅速站起身来,大步来到门外,拿起七十三顶在那卡门的枪,打开杂物间的门,闸机吓得抱头大叫:“别杀我!”
昼司不耐烦道:“行了别吵,问你,你船上通讯接收器开着呢?”
闸机茫然道:“啊?”然后点点头:“开着呀。”
昼司皱眉道:“你确定?公开频道?任何人都可以发起通讯申请?”
闸机说:“对啊,当然了,你为什……”
门已经大力地再次摔上了。
“没道理啊,”昼司回到主控间,“按理说我们早就进了月桂号的雷达范围,一艘船掌握核心航道权限的就那么几个人,很快就能确认出来。更何况这艘还是完全不熟悉的船只型号,既然发现了我们,为什么不要求核实身份信息?”
冯伊安摇了摇头:“我也觉得奇怪。”
说话间,月桂号已经完全呈现在了眼前,肉眼看过去她的体量和日蚀号相差无几,只是船身更为狭长,呈优美的流线型,想必在偶尔需要全速推进的关头,带起来的速度也不会差。只是……整艘船虽然豪华恢弘,此刻却静悄悄地漂浮在灰蓝的傍晚里,只亮着星星点点几处灯光,大部分的房间都黑漆漆的,泛着一丝诡异的气氛。
航空艇静静前行,更加诡异的事发生了——当他们悬挂在月桂号左翼天台之时,停机口的门竟然也同时缓缓打开,好像在无声地欢迎他们的到来,又好像是摆出了一个过于轻易的陷阱。昼司和冯伊安对视一眼,没有多做犹豫,选择了前进。
停机场的助跑滑行道和平台周围亮着一圈荧荧的指示灯,夜愿终于被放进了驾驶室——只有他会手动降落——航空艇刚刚落地停稳,身后的闸门就轰然阖上了,好像巨兽吞入了食物。
航空艇的发动机渐渐熄火,舱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首先是一个合金梯子伸了出来搭在地上,门后站着的昼司拦了冯伊安一把,示意他不要太快露面,冯伊安愣了一下,了然地退到了后头。昼司低下头,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迈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