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些跟林雪霁相似的轮廓。
林木张了张嘴,也不知道应该喊什么。
虽然背地里说舅舅两个字说得十分顺口,但真当面见上了,反而发不出那两个简单的音节来。
于是他干脆跳过了称呼这个问题,向他们点了点头,把牵引绳跟旁边的门把手勾上,然后把放到桌上的两盆盆景端起来一盆,说道:“给你们的谢礼。”
两个男人怔愣了一瞬,一时间竟有些怯场。
林木倒是十分大方:“谢谢你们这么几年一直有照顾我,我也没有别的什么特长,就只会捣鼓一点花草,也拿不出什么厉害的东西……”
“没有。”年长一些的林宏阔开口说道,他抿了抿唇,补充道,“你很好。”
林木闻言,微微笑了笑:“谢谢,你们是要走了吗?”
林宏阔点了点头。
“那我帮你们把这个搬到车上去吧。”林木说着,轻松的抱起了两个小盆景。
林宏盛和林宏阔两个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他们知道今天林木必然是会过来看林雪霁的,但林木见了他们也绝口不提自己妈妈的事情,让他们无从开口。
于是他们走在前边,领着林木到了自己的车边上,打开后备箱,看着这个陌生的小侄子把两盆盆景放到后备箱里就要跟他们道别,林宏盛站在一边,开口说道:“我们……跟你外公分家了。”
林木一愣,有些惊讶于他俩的操作,又有些遗憾和好笑。
早该分了,林木想。
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的想法和顾虑都不大一样,他无意去当面戳穿些什么。
万一这两位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在呢。
毕竟世界大不同,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都会有。
林木看了一眼小舅舅,觉得对方大概是想要跟他聊聊天之类的。
他想了想,应道:“怎么突然就分了?”
两个舅舅见林木并没有转头就走,心中稍微一松:“因为老爷子还想插手孙辈的事。”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想要弥补一些事情仿佛为时已晚,努力奋斗大半辈子到了现在多少也是有些地位,地位高,要拉下脸面来就总是有些架子扔不掉。
林木显然是个懂事的。
林雪霁把他教得很好——又或者是生活把他教得很好。
林宏阔想到这里,对比了一下自己家里的小祖宗,忍不住低头摸出了烟盒来,叼了根出来,刚准备点烟,又抬头看了一眼林木。
林木对他笑笑:“我不介意。”
于是林宏阔点了烟,猛吸了一口。
话一旦起了个头,很多事情要说出来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许多。
“老爷子是从泥地里乘着当年的东风爬起来的,这辈子就想着光宗耀祖。”林宏阔作为年纪最大的一个,大约是最有发言权的。
林宏阔出生的时候林老爷子处于上升期,春风得意的,事事都如他所愿。
自然而然的,作为第一个孩子,长子,林老爷子理所当然的觉得儿子也是如他所愿的。
要听话,要跟他拥有一样的目标。
比如光宗耀祖。
前脚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时运不错娶到了念过书的媳妇儿,自己也跟着认了字学了些东西,脑子活泛了些,乘着改革的东风一跃而起,摇身一变成了A市新锐的企业家。
都说人想要改变阶级至少要努力三代,思想本质上始终没有什么变化的林老爷子心底最大的想法就是光宗耀祖,死后下了黄泉有脸面对列祖列宗。
所以他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超出自己的掌控去。
林家三个孩子,跑了一个女儿,对于林老爷子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他们那个年代从村里起来的人,送女卖女的事情多了去了,哪怕是弄死了也并不多稀奇。
林雪霁的妈走了之后,他也并不太将林雪霁放心上。
家里第二个孩子本来就最容易遭到忽视,更不用说第二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儿,上有兄长下有弟的,林雪霁在林家就是个透明人一样的角色。
妈妈没走的时候她还有点存在感,妈妈走了之后,除了哥哥和弟弟之外,就没谁把她放心里去了。
林雪霁存不存在一直以来对于林老爷子来说没什么意义,而她未婚怀孕孩子还父不详这一点,直接上升成了一个耻辱。
林老爷子并不接受这份耻辱,所以他也不允许家里人接纳这份耻辱。
他干脆的隔离掉了林雪霁所有的消息,而在林雪霁死的时候,要不是事情被道听途说的人闹上了媒体,发觉了自己还有个长孙在外,他也是压根就不想去的。
林宏阔和林宏盛这两个儿子一辈子都对他少有忤逆,到了如今孙辈都成人的时候,他又开始强行的插手孙辈的前程了。
林宏阔和林宏盛都承认自己是有些窝囊,但再窝囊,也是有底线摆在那里的。
童年的一些事故给他们的印象和阴影太过于深刻,以至于他们一点都不想要自己的儿女步上自己和林雪霁的后尘。
一个人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未来应当是由自己来选择的。
假如说家里的孩子自己也迷迷糊糊的没有什么主见,那么给他们安排一条路让他们顺着走无可厚非,但林家几个孙辈都是自己有主意的,自然用不着。
林宏阔和林宏盛都不愿意老爷子插手自己的小家。
以前老爷子还忙事业一天到晚见不到人的时候还好,现在他退休了闲得很,天天的给他们找事,再加上林宏盛前些日子见到了林木又被老爷子摔了自己收藏的画,晚上还频频梦见一个人在外边孤独死去的姐姐,登时就忍无可忍的爆发了。
林老爷子顺风顺水一辈子,就没受过这种气,当场放话说要把林宏盛赶出家门。
林宏阔本来在劝架,但他在商场上纵横这么多年,该有的嗅觉一点没少,该有的气性也被养出不少,他听老爷子这么一说,干脆就跟着弟弟一起连着炸了。
林老爷子本来没把这事儿太往心里去,直到他们兄弟两个找来了律师,说是要公证一下财产大家分分家一拍两散,才急了眼,直骂他们是白眼狼。
但林宏阔和林宏盛这一次是铁了心要干脆结束掉这一切,哪怕自己吃足了亏也一定要把这一套流程走完。
如果林木多关注一下最近的本地新闻,就会发现林家的事情搅和得满城风雨。
只不过林木并不关注这些,哪怕是知道了,也并不觉得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
林木安静的听完了两个舅舅的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应该说点什么。
他甚至对于林家到底有些什么产业都并不清楚。
过了半晌,他才迟疑着说道:“那……恭喜?”
两个男人微微一怔,林宏阔叼着烟砸吧砸吧嘴,说道:“就是说……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找我们帮忙的。”
林木这才领会了意思,他刚想摇头,就想起之前听德叔说过的拆迁的事情。
不过这个事情他自己大约也是能处理掉的,毕竟想要人类绕开他的小院子,妖怪有一堆一堆的手段。
但这种城市规划开发都是一片一片规划的,村里有不少人都等着拆迁好搬进城里去。
别的不说,反正德叔一家都是这么盼着的。
林木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就把整个村都给拖下水。
而且他眼前的这两位长辈,跟亲女儿死了也能无动于衷的那位显然并不一样。
虽然因为最近的事情而疲惫憔悴,但看得出来,他们心情颇好,像是抛下了什么重担,整个人都开阔起来。
而现在,他们想要补偿林木,只是图一点点心安也好。
要放之前,林木真的一点都不想跟这两个被外公掐着脖颈命脉一点都不敢挣扎的长辈有什么交流和牵扯,但他们如今的所作所为实在让林木有些惊讶。
林木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也不是没有。”他说道,“青要村拆迁的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绕开我家。”
哪怕是以后去了大荒,林木也要掘地三尺,把整个院子一根草一片瓦不落的全都带走。
那是林木仅有的、能够留存的跟妈妈的回忆。
也是他唯一能够留下来的,可以跟爸爸细细诉说当年的地方。
谁都不许动。
安静的躺在林木衣兜里的细小枝条若有所觉的微微颤动了一下,随着风轻轻叹息了一声。
送走了两个男人,林木捧着那一束雏菊,把奶糖也拜托给守墓的刘爷爷,又问他借了水桶和抹布,走进了墓园。
林雪霁的墓碑前已经有了一束花。
跟林木手里的一样,是一束开得饱满热闹的白色雏菊。
林木把自己手里的花放到那一束旁边,又将衣兜里的枝条拿了出来。
帝休极浅淡的虚影从枝条里飘了出来,静静的停在他身边,注视着墓碑。
林木打湿了手里的抹布,擦了擦落了灰还长了些青苔的墓碑,蹲下身来,看着墓碑上嵌着的照片。
“我听大黑说忌日的时候诉说思念,也许会变成梦交托给你的转世,那就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啦,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