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以贯之,合欢宗的前任宗主,全力将合欢宗从药修的泥淖中扯出来的男人, 有四苦:同恶相党、同贵相害、同利相忌、同美相妒。
同恶相党, 共为恶者相结为党。
在百尾猫这个修行利器此间蒸发之始,合欢宗便有了党派之争。路柏主张摒弃药修之道,停止再试图捕捉百尾猫, 并将路千里这只小猎犬收到自己门下加以庇护。自此以后,他与众师兄弟便立场相左,再不复往日和乐融融。此为一苦。
同贵相害, 同为贵者相互陷害。
两派相争, 可不止意见之争。谁做了新的宗主,便代表着全党派的胜利。他为一党首耳,手上并不是干干净净,心中并不是全程一片净白。只要有斗争, 便做不得清水芙蓉。他早年陷害过师弟, 心中永不能忘这一段不光彩的过往。
同利相忌,有同利者相互忌惮。
内忧外患无论何时皆是存在的, 若是自己一派落了下乘, 自是互为臂膀无心内斗。但若是自己一派占了上风, 那便是内忧露面之时。人心千百种姿态,谁也不是同他人身上拓印下来的,总有各种摩擦。内斗最为伤人心神。
同美相妒。吾与徐公孰美?
我有两明珠,只有一颗可镶嵌于王冠之上,他二人互相妒忌。如今我尚在,尤可维持表面的平静,我若不在,必为龙凤斗。
路柏写下这些字帖发泄时,前三桩祸事已经暂时告一段落。合欢宗开宗时人员便鱼龙混杂堪比闹市,到了他这里也不能将之捋成一股绳。只是实力为尊,但凡有他在,宵小之辈便不敢乱窜。
于是这第四苦,便萦绕在他心头之上。
路千里傻乎乎的,只是对他在宗门里遭受的歧视意难平而已,对宗主之位并不是真的上心。易欢,鲜衣怒马少年意气,是最爱争上游,争他一句“最好”的执拗之人。
………………
霍潜叫他们看过字帖,便复又将它们收了回去。只冷然道:“易宗主早前对路师兄有杀心,实乃同美相妒,上不得台面。”他想拉起路千里,没有成功:“路师兄杀他师伯,只是私仇。你要逼他自废仙骨,是宵小之辈撺掇下的公报私仇,更为不齿。”
易欢还是跪着,并不多言语,只冷然道:“师尊为保他飞升,不叫他分心,才退而求其次叫我当宗主。他在师尊庇佑下飞升,心里却只惦记用些下三滥的手段报私仇,致使宗门之中群枭四起风雨飘摇,同样上不得台面。”
人心中的盘算再隐秘,时间一久,必然瞒不过亲近之人。易欢一开始以为自己是真得了青眼,叫路柏在他与路千里之间选了自己。后来一对比路柏花费在他二人身上教导的时间,才发觉师尊的一腔寄托还是落在路千里身上。
再比对霍有悔对霍潜的教养方式,哪里不明白自己担了合欢宗的俗务,路千里却担了师尊的寄托。叫他如何不恨。
路千里诧异地抬头看易欢,火上浇油:“竟是如此?我还以为是师尊嫌弃我偏执难驯,不堪大任。”
霍潜本扶着他肩膀想要叫他起来别太折了身份,一听这自我中心的发言又反手按他肩膀:现在是你激怒你师弟的时候吗?你还是别起来了,呆子。
霍潜是独得宠爱的弟子,但稍微带入一下还是能大致明白路柏这个衣钵继承者恨从何来。并且他知道,易欢说对了一半。
霍有悔在世时,曾跟他说过路柏选择继承人的盘算。路千里那时在自己宗门被排挤,路柏便把他弄到流云宗稍微过渡一下,顺便让他体验下寻常宗门的师兄弟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不至于叫这个本就坎坷的家伙失了太多乐趣。
路千里当时还稚嫩,没有后边的风流浪荡气儿,而且缺爱又好哄。一到流云宗拜师就火速躲在了归不觉这只老母鸡翅膀下,成为了难得的愿意叫归不觉尽情施展养生之道爱子之心?的师弟。
路千里在这里叨扰,路柏便也常来拜访送礼。也就是在那个时期写了诸多的字帖。
霍有悔知他心结,便指着霍潜的背影闲聊道:“九渊,天资最好,我不要他收徒,也不要他参与宗门事务,只要他潜心修炼即可。他只要他一朝飞升,别无所求。”
又点评归不觉:“不觉,天资一般,除了在炼器一道上颇有天分,其余皆泯然众人。但我愿将宗门托付与他,因他是不争无欲之人,且颇有为兄长者的担当,是最得人心者。他在,必能平衡大局,继往开来。”
路柏由是决心将合欢宗交到易欢手上。
但他这么盘算,也不全然是优先替路千里择一康庄大道的缘故……
霍潜沉吟几息的时间,去到了易欢身边,俯身对他道:“路宗主最终选了你,归根究底还是厌弃路千里的性子,认为他不堪重用罢了。”
易欢生平第一次听到“厌弃”这种评语,不自觉抬头望着看上去慈眉善目的霍潜。
霍潜一脸人畜无害忠厚可靠:“路宗主在时,便知路千里心怀杀念,日月所思皆为报仇尔。这般胸量狭小脑中空空之人,纵使修炼之道登峰化极也不过是一叶障目的顽愚之辈,怎配他阖宗相托?合欢宗,那是路宗主毕生心血之所在。”
他把路千里往尘埃里贬,又一脸忠正道:“路宗主发愿将宗门交付给你时,路千里可没有要渡劫的先兆。你可知在你师尊的心中,天下可以没有一个名为路千里的仙君,他输得起。但天下不可没有强盛的合欢宗。他选你当宗主,是此生最大之赌注,他输不起。”
“你弄错了前后与因果。”霍潜循循善诱,“先有你为合欢宗之主,才有你路师兄退而求其次一心修行。”
“你乖觉勤勉,你师尊对你放心,自是不必多加关注。可你大可不必认为路千里比你多得眷顾。”霍潜将他的哀怨之词一一堵回去,“我早年历练时观一夫妇家中有两子,余钱不多,不足以付来年的束脩。于是购两羊羔,思虑将其养大之后卖羊所获银钱可解来年读书之急。二子皆负两尺竹筐出门割草喂羊,长子割草一筐重若磐石,次子割草一筐轻若棉花。于是夫妇二人对次子勤加教导,时常叫至身前,日夜记挂在心……”
易欢愣愣地望望路千里,又望望霍潜。怅然若失地跪坐了一会儿,脸红了,眼眶也红了。
…………
糯糯在偏远的小城等了不过一日一夜,竟然就听闻霍潜已经下了迷离山,离开了揭阳城。
他来的时候带着路千里,走的时候孤身一人。那路千里不知怎的又和易宗主惺惺相惜起来,竟然还不走了。易欢先是不顾宗门里其他人的阻挠,给路千里正名,说他杀张沛之事不可轻饶,但暗杀孙钱之事纯属造谣。
说是早前他听闻孙钱门人因为医者的过失对其痛下杀手,觉得他们过于不饶人。他碍于宗主身份不好明面上为医死自己师伯的人主持公道,以免伤了同门情谊。便请了流云宗的归宗主在中间和稀泥。
后来常霏被绑至揭阳城施以私刑,又央路千里偷偷去就,为免给合欢宗徒添杀孽。
三下五除二把流云宗合常霏拨出去,又利落地摁下张沛之事。
他直言道路千里与张沛闹市相杀,实属违背人伦,出乎他的意料。当时义愤之下想除之,事后想想路千里之过,一半在于他。于是这两个前天还喊打喊杀的师兄弟一起在路柏旧居闭门思过,还一起领了鞭笞之刑。兄友弟恭,用同一瓶伤药,趴一个床铺上养伤。
外界对于这两个师兄弟的消息不仅更新及时,还事无巨细到了“路千里伤先好,替易欢按摩筋骨通淤血十数下,欢连呼舒畅”的地步。对于霍潜的消息就停更在了“据说是回落霞山去了”这种语焉不详的字句上。消息是否为真,出发的时间,路线,全然没有。
糯糯火急火燎收起小猫崽往落霞山赶回去,一边追一边气呼呼喝两只婆婆鸟:“我不想再听路千里又替易欢制了哪些伤药的事,也不想听他们今日中午的用药量是几滴。怎么回事怎么他两消息这么详细,阿娇的消息全是马后炮。他早上走,我中午才知道喵喵喵。”
婆婆鸟委屈巴巴落后一射之地,闭嘴嘴了。
糯糯一追数百里,全程被头顶的婆婆鸟和怀里躁动的小猫崽烦得头大,两头着急上火。等他叫退了婆婆鸟,才猛然觉出来不对劲:崽崽有些时候没闹他了。
他低头一看,又戳戳自己的衣襟,最后还木木地一指拨开衣领看了一下。窒息半秒,复又尖叫:“崽儿,我崽儿呢?!”
当是时,崽崽凌空而下,大蒲扇一般劈头盖脸落在了霍潜头上。他肚皮上因为急风而疯狂飞舞的软毛在反作用力下“噗”地糊了霍潜一脸。
猫崽兴奋至极,整只猫都是狩猎的形状:“嘿,喷香的大鸟,我抓住你了。”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在霍潜后脖子上,疯狂甩脑壳准备享受猎物皮肉分离的美妙触感。
霍潜哄骗了个易欢,心下正难得地舒畅。眼下骤然黑了脸,一脑门的问号:啊!我被咬了,我被一只平平无奇的猫精给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