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助,悲伤,被舍弃的绝望一下子涌上心头。
霍潜以前从未觉得自己身世有何妨碍,也不惧于别人知道自己乃是弃婴。然而这弃法,他却向来不主动宣之于口。
今日被揭开往事,才不得不面对现实:越是故作淡然,越是回避,实则越是在意。
心脏扑通扑通跳动。
霍潜虽眼中清明,但心中已然开出一朵名为“忿”的小花。
“噗”,是小花绽开的声音。花开之后眼前景象蓦然一转,霍有悔出现在他视线中。
彼时的霍有悔从外貌上来看已年过四十。修行之人衰老缓慢,四十岁的样貌下,实则是四百岁的年纪。
膝下无子的霍有悔撕开婴儿嘴上的束缚,愤愤道:“谁这么缺德,这是不想孩子有活路。”
霍潜望着早已亡故的恩师,心中清楚这个如师如父抚养自己的长辈已不在天地之间,眼前这个不过幻影。
但他还是心动了,他心上又长出一个小花苞。
第27章 第四
霍有悔捡到他的时候,正是修行路途中最为迷惘的时候。业精于勤, 但越到精处, 越是难以再上一层楼。当人止步不前,一年两年乃至无数年都停留在现有的水平难以精进时, 多数会发出这样的感慨:我真的适合我所选择的路吗?
修习万事拼的不过勤奋与天赋这两者,霍有悔自认他已经靠着前者淘汰了一大批人。但是于天赋一道, 他自认不及别人。越是修行,越是能感到力不从心, 身心俱疲。
霍潜横空出世, 便成了霍有悔的避风港。
一心修行的老光混突然捡了个孩子,便生出了十分有烟火气的念头:差不多该培养些别的兴趣爱好了,比如养个儿子玩玩。
霍潜还没有展露出修行的天赋之前,主业是给霍有悔当儿子玩, 副业才是和师兄们一起修行。常年当霍有悔的小尾巴, 负责在师尊把他提到各位叔伯面前时, 表演书法、算术、射箭、骑马等寻常凡人家儿子的才艺。
后来他表现出对天地间灵气的超凡吸收及化用能力时,这种除了缺一声“爹爹”别的啥都不少的养父子关系才宣告终结。
没法玩了, 谁家有个小天才都想着磨一磨铸成一把利剑。尤其孩子在自己走不通的路上展现出非凡的能力时, 他便被长辈寄托了愿景。霍潜, 或许将成为那个代替霍有悔走完漫漫修行路的人。
霍有悔从懒散修行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又一路扶持着捡来的便宜儿子专注于修行。从那时起,他的身份定位便更远离了“父”, 无限倾向于“师”。
他身份转换极快, 霍潜却拧了好久才转换过来。
霍潜, 一个被当老来子养了好些年的小朋友,身上有股子其他师兄弟姐妹都没有的黏糊娇憨劲儿。霍有悔懊悔不迭,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一样粘人的小鬼,入不了天道的法眼。即使修行得快,最后也会陷入瓶颈之中无法度过。
天道是自然法则,法之一道,向来不容人情。天道是高高在上,天道是睥睨众生,天道是不食人间烟火。
“飞升光是靠修行还远远不够,你要心无旁骛,心念纷杂之人过不了雷劫。”
“天道本就无情,若要飞升也需无情才是。你要舍了小情小爱,不要和你的师兄弟们过分亲近,不然飞升之时多有挂碍,容易被天道厌弃。”
“修行本就逆天,你若再不心灵澄澈无情无心,更不能得到天道的认可。”
苦口婆心说教没有用,最后还是霍有悔无意中提了一句:“我早晚要渡劫,到时候这黏黏糊糊的小尾巴可怎么办?我若成了,留他一人在山上怕是要哭死。我若不成,没别的原因,铁定就是还留了这么个牵挂,才被天雷钻到漏子劈成碎片,到时候还是留这小崽子在山上哭死……”
霍潜愣住,一夜改掉了黏糊的毛病,变得端庄稳重起来。他不愿成为师尊的绊脚石,也不想成为那个被飞升的师尊留在山上的小包袱。
他的目标,从此便只有一个了:潜心修行。
若不潜心,届时师尊居于九重天之上,他便更是难以触及。
男孩子的思维简单粗暴,只愿毕生的目标都与霍有悔一致。霍有悔要飞升,那他脑中便只有一个念头:他也要飞升。
他变得心无杂念,无所挂碍。若不扒开他潜心修炼的皮一探究竟,那他这种一生只追逐一个目标的人可真是最最看破俗事无情无心的。十分合乎天道的口味。
有天赋的人若是专心起来,那精进的速度直教人人望尘莫及。雷劫到来之时,他甚至还是懵的。但这不妨碍他定心渡劫,他本就是专注到极致的人。
只是追根究底,他所潜心追逐的“飞升”这颗锲子,还是立在霍有悔这根桩上的。桩子一倒,他的私心便无所遁形。剥开一往无前的皮,露出炽热的充满烟火气的心出来。
要是他渡劫的时机在霍有悔陨落之后,他那副崩塌的心境绝对会害得他死在天雷之下。
霍潜于魇境之中看见自己自九重天而下,心中一紧,不由地害怕起来。他知道接下来他会看到什么,他会目睹霍有悔生前的最后一段岁月,乃至目睹他的身死。名为“念”的小花彻底绽开,他的头顶长出了第三朵小花,名为“悔”。
——不能再看下去了,猫还没有找回来,不要沉迷幻境,猫还不知道在受什么苦楚。名叫“糯糯”的猫这般全心全意依靠着自己,记挂着自己,我不能在幻境中沉迷幻影虚度光阴……
霍潜这样告诉自己,困兽一般想要从即将出现的画面中逃脱。他不执一兵一器,以手为刃向前一斩。掌风裹挟着浑厚的灵气凌厉而过,将魇境划开一个大口子。名为“悔”的花苞却没有因他的逃避而停止生长,甚至在他动手的一瞬间便一改花苞状,微微绽开了一些。
于此同时,他想到糯糯的时候,头顶长出了第四朵花苞。
霍潜出手之时已然犹如困兽,一门心思找魇境的出路。等到第四朵花苞长出来,他比遭遇雷劫时还懵:这是什么花?这是为谁长出的花?
他一个迟疑没有进入魇境的破口之中。下一秒就见到完好无损的霍有悔站在自己跟前。
来不及了,继童年日常过后,第三重魇境“悔”已然展开,而不知通往何方的魇境破口火速愈合。霍潜带着属于第四重魇境的无名小花,薄唇紧抿,直面内心埋藏两年多的恐惧。
糯糯跟着老树精进入第一重魇境,本以为会看到他那个冷面爹爹或者霍潜或者他早逝的娘亲,谁知道火焰散去后看到的是一片迷雾,以及悠闲走在迷雾中的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一只猫。
那猫也是黄澄澄的身子,背上和尾巴及耳朵尖上的毛从根到尖呈现一种从蜂蜜色到黑色的渐变。他们都是湖绿色的眸子,圆脸大眼睛。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她比糯糯还要更大只,身材也更浑圆一些。
糯糯:喵?
老树精带他之前,明确说过进入魇境的先兆是见到自己最牵挂的人。进入魇境之后,也会陆陆续续遇到自己的心结之所在。
魇境会把人一切的负面情绪放大,挖掘人心底深处积淀多年的心结,将血淋淋的过去扒开在猎物面前。更有甚者,会扭曲现实与猜想,将猎物心底深处的恐惧猜想与现实结合起来呈现。虚虚实实,要的就是将不堪的过去酿成更为恶臭的苦酿,再逼着人咽进去。
糯糯已经做好了在魇境中和冷面爹大打一架,和娘亲再来一次别离,或者目睹霍潜出轨???的心理准备了。
不料出现一只从未见过面的猫,那猫还没个好脸色,一看到他们就甩甩尾巴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
老树精摸摸他的后脑勺:“傻孩子,障眼法是盾,魇术是矛。魇境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怎么舍得带你进自己的魇境呢。”他把糯糯架在脖子上,喜滋滋地冲着对他爱答不理的猫咪冲过去:“我带你进的,是我自己的魇境。”
“咱爷俩一起去看你娘啰!”老树精循着云罗的踪影回归魇境,穿过流火状的幻影,犹如回到自己的世外桃源。
穿越流火的一瞬间,糯糯听到了一句话。那声音浑厚且有力,是中年男人惯有的低沉声调:“你怎么下了九重天?人路千里是奉师命来处理一些陈年旧事,你又是什么毛病说下来就下来了?我唤你下来了么?”
话中虽有薄怒,但依旧掩盖不住其中迸发的欣喜。
糯糯抱住老树精的头,防止这见了老婆就狂奔如野狗的家伙把自己摔下来。他的小雷达滴滴滴,对于“九重天”和“路千里”的感应迅如闪电。
“什么声音?”他问魇境的制造者。心中有了一番猜测。他早前听了很多坊间八卦,知道霍潜在恩师渡劫之前,特意从九重天上下来。从此便不再回头,留在俗世之中。
那中年男人提及了路千里,那么下九重天的明显不是路千里。另外一个仙君长年不出世。中年男人在和谁说话,昭然若揭。
糯糯结合老树精之前对魇术的解释,心里凉飕飕的。他要是原形能把浑身的毛都炸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