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卿的偏执,君卿的执念,他从一开始就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一直没有正视过,更别提挂在心上了,在他的潜意识里,对于君卿的存在,或许和他的父母一样,权当是君坤截然不同的另一面。虽然作为容尧时,他对君卿接受得坦然,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份坦然完全源于君坤。
那么君卿呢?
君卿就像是一个踩在泥沼中的人,他没有挣扎,却平静地越陷越深,他的身边围了一群人,看得到他的、看不到他的,始终没有谁愿意伸手救一个深陷泥潭的人,他们怕脏了一身污,更怕被拖进去,只会彼此告诫:“离他远点。”
唐景虚忽然能理解君卿那份至始至终的求死欲从何而来了,质疑、抗拒,所有人都在质疑他的存在,所有人都在抗拒他的出现,在所有人眼里,这世上只有君坤,他君卿根本就不该存在,不能存在!渐渐的,他与那些人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热切地渴望将自己抹杀。而容尧表现出来的那一点点不一样,俨然成了君卿身处黑暗的唯一一丝光亮,于是,他想方设法意图死在这唯一的光亮中。
“错了错了,君卿你错了,既与生,又岂会该死?纵然这世道于你不公,但这绝不该是你为死亡找到的冠冕堂皇的借口。”唐景虚怒视着君卿,眼眶发红,长发被剑气带起的风吹得凌乱,“君卿,我杀你,不是因为你生来就该死,而是你肆意妄为,天理难容!”
“天理?”君卿冷笑,举剑直指苍天,滚滚乌云中立时闷雷轰响,他面不改色,双眼紧盯着唐景虚,“它连你都容不下,我又怎会对它心生希冀?”
话音且落,紫雷当头劈下,君卿身形未动,挥剑将其斩落,嗤笑道:“我不信天道,那么,它便奈何不了我。”
唐景虚横剑挡住被君卿挥来的紫雷,天罚令他不禁浑身一颤,赤诚立时燃起一道天火,那天火令他不由一怔。下一刻,君卿已经闪身出现在他咫尺之遥,金焰剑剑尖没入他的胸口,鲜血染红了他的白甲。
唐景虚抬眼,望着君卿的眼中带着三分凛然与七分决绝,他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随即猛地一个转身,任凭金焰剑在他胸口划过一道深且长伤口,双手执剑重重向后刺去。
良久的沉默过后,一大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唐景虚的后脖子上,君卿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呵,天道宠臣,替天行道,这一回,你倒是没令它失望。”
唐景虚收回剑,君卿一下倾倒在他背上,慢慢滑落在地,唐景虚没有回头,而是径直向殷怜生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君卿还在笑着:“容尧,你当它会让你如愿吗?呵呵呵呵呵,不,它不会的……”
唐景虚脚下一顿,深吸了一口气,回身向君卿看去,未曾想,君卿在他回眸的那一刻忽然抬起了手,唇角微微上扬,五指骤然收拢。唐景虚一震,猛地扭头看向殷怜生,只见与殷怜生缠斗的“君坤”突然剧烈扭曲起来,身形倏尔壮大数十倍,殷怜生下意识要退开,可“君坤”忽地一下长大了嘴,先一步咬住了他的腰。
殷怜生眉头紧皱,饮恨在“君坤”身上完全起不了作用,他被“君坤”咬得死死的,一时竟挣脱不得,唐景虚几大步走回君卿面前,将赤诚抵在他喉咙上,面若冰霜,低声喝道:“我已经让你如愿了,你还想做什么?”
君卿收回落在殷怜生身上的视线,慢慢抬眼与唐景虚对视,眉眼一弯,笑得云淡风轻。唐景虚沉着脸,手腕微微用力,一缕血痕顺着君卿白皙的脖子淌下,君卿一动不动,嘴角笑意加深,但那笑容太苦,苦得唐景虚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君卿,放开他。”
“不。”君卿摇着头,“我要死了,如愿死在你手上,可是,我有点儿不甘心,容尧,为什么,为什么先前的每一次明明都是我先找到你的,到头来,却都是他?”
“君卿,都是天意。”唐景虚如鲠在喉,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殷怜生和“君坤”搏斗的声音,但他深知,那是君卿孤注一掷的底牌,很明显殷怜生的力量似乎被压制住了,他不能保证,“君坤”不会发难,造成玉石俱焚的局面,他必须扼住源头。
闻言,君卿的神情闪过片刻狰狞,他一把握住赤诚剑,将它抵在了自己的眉心,赤红着眼紧盯着唐景虚的脸:“尤恨该死,亦是天意!那便顺应天意!”说着,他抬起另一只手,并指向“君坤”一指,唐景虚心脏骤停,强烈的慌乱爬遍他的四肢百骸,他回首便见“君坤”血口大张,一口将压在掌下的殷怜生吞了进去。
唐景虚大骇,急忙从君卿手中抽剑转身要去救殷怜生,君卿却猛地扑到了他背上,牢牢地牵制住他,粗喘着气“咯咯”直笑。唐景虚怒上心头,从他怀中挣脱,一脚将他踹翻,一剑从他腹部穿过,将他死死钉在了那处,慌忙向“君坤”跑去。
君卿动弹不得,瞥见唐景虚跑开,嘴角笑意渐渐消失,他面色平静,一闭眼便能看到唐景虚挥剑的模样,良久,他徐徐睁眼,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拳,拼尽全力从喉间发出一声怒吼:“啊!”
下一瞬,“君坤”身形又一阵扭曲,肉眼可见地变为原来的身形,而唐景虚竟能看到他那半透明黑雾般的身体里闭眼昏迷的殷怜生,眼见那团黑雾一点点从殷怜生身体中剥离出来,唐景虚仿佛钉在了原地,不敢出一口大气。
君卿,究竟要做什么?
仅是片刻功夫,“君坤”便从殷怜生身体里完全剥离出来了,唐景虚能明显看到他身上的黑气加深了,他那张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笑,严肃、正经得不像话的笑,唐景虚一眼便能认出,那是君坤。
君坤伸手轻轻一推,殷怜生落入唐景虚的怀中,唐景虚怔怔地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回到君坤身上,君坤向他点点头,走向君卿。
他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君卿身体里,君卿淡然一笑:“如果能有下辈子,我不想在深渊里苟活一世了。”
察觉殷怜生身上的邪恶之气荡然无存,唐景虚登时就明白了君卿先前所说的“顺应天意”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了良久,道:“彻底变为‘尤恨’,你死了,天道魔物也就消失了,君卿,我真的看不透你。”
“注定要消失,拉个垫背罢了。”君卿的身形渐渐模糊,望着唐景虚的眼中溢满了深深的眷恋,“而且,我不能让你忘了我,一刻都不能……”
君卿、君坤、尤恨,都消失了,曙光拨开层层黑云,向四界洒下希望的光辉,柏舟等人松了口气,向唐景虚跑去。
唐景虚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天幕,怀中的殷怜生醒来,眯着眼看他:“你在想什么?”
“没时间了。” 唐景虚低下头。
跑到他们跟前的柏舟心头狠狠一跳,皱着眉吼道:“究竟什么没时间了!”
唐景虚挡住了刺目的光亮,从殷怜生的角度看,看不清他的神情,光晕柔和了他脸部的线条,他变得虚无缥缈,似乎下一刻就抓不住了。
殷怜生的心霎时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他无力地抬手抓住唐景虚的衣领,惊慌地问道:“什么意思?我不懂。”
“他死了。”唐景虚的声音太平稳了,殷怜生从未听过他这样平淡的语气。
“谁?”白相实眉头紧皱。
唐景虚没有抬头:“那个皇城的说书先生。”
“他死了关你屁事!”柏舟吼道。
泮林和吹息的面色瞬间凝重起来。
唐景虚轻叹了口气:“他是人界最后一个供奉枎栘的信徒。”
简兮惊呼出声:“那那那,唐将军你岂不是……”
对,他唐景虚,没了信徒,这就要陨落了,这一天,早该来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柏舟登时激动起来,“你他娘的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居然瞒着我!”
唐景虚失笑:“柏舟啊,生死有命,你还打算违逆天规为他续命不成?”
柏舟低吼:“有何不成!”
唐景虚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殷怜生眉心烙下一吻,道:“怜生,原谅我。”
下一刻,唐景虚的身形化作一团金光,乍然破碎,殷怜生伸手轻轻一抓,那四散的星点被他一碰便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却阴沉得宛若暗夜的鬼煞。
柏舟看着光点飘散,一脸茫然无措,白相实黑着脸缄口不言,简兮整个人僵住,吹息失神地站在远处,泮林咬着唇双拳紧握,偌大的仙都悄然无声。
忽然,曙光之下,光点骤然凝聚,竟在不远处隐约凝聚成了一个人形,殷怜生仍提不起力气,他的眼睛紧盯着那团光影,心海间翻涌着滔天巨浪。
“这……这是?”柏舟瞪大了眼。
白相实脸上写满了震惊:“天任帝君?”
泮林和吹息讶然,异口同声道:“帝君!”
眼见一人自那团光影中徐步走出,白甲加身,桀骜的眉眼间多了一抹淡然,简兮抬手扶了扶下巴:“唐……唐将军?”
那人笑着摇摇头:“唐景虚已陨落,我是容尧。”
“天界新任帝君!”白相实面露欣喜,“容将军,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