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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者 (折一枚针)


  他诧异,低头看,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指甲因为寒冷而充血变红。
  他愣了愣, 用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个梦,因为是梦, 才短暂地拥有了肉身。
  他扭头看, 身边有一个人,这时又变成了骨骼视角, 只看到那人的发旋, 还有过长的额发, 风吹来,在眼前飘啊飘,蜻蜓似的让人想抓。
  “岑琢……”他叫。
  那人没回应。
  “你冷吗?”他问。
  “不冷。”一把模糊的嗓子。
  逐夜凉伸出手,先是搭住他的肩膀, 然后鼓足了勇气, 把他揽到怀里。
  那人笑起来:“叶子, 我不冷!”
  “怎么可能不冷呢,”逐夜凉说,如果不冷,他就没有理由把他抱住,“这么大的雪,你冻坏了。”
  他箍着他, 很用力,很霸道,就怕他没了,怕好梦太短暂。
  “唔……叶子,”那个人在他怀里说,“我太疼了……浑身都疼……”
  “我知道,我知道,”逐夜凉皱起眉头,“我马上就去救你。”
  “马上是多久?”
  “是你再等等,我就到。”
  “是现在吗?”
  逐夜凉自责:“不……”
  “叶子,”梦里的人毫无逻辑,“我该剪头发了。”
  逐夜凉迟疑着,伸手揉了揉,他从来不敢碰的,半长的头发。
  “你不是说我头发长了,该剪了?”
  逐夜凉说过,在乌兰洽城下,他抑制不住冲动,把心里话和盘托出:“岑琢,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把所有的债都还完、一切担子都卸下再去沉阳,用一种全新的方式,认识你。”
  岑琢没说话。
  “我错了,”逐夜凉激动着,难得脆弱,“只要把你还给我,和染社的仇、和耳朵的过去、这个天下,我都可以不要!”
  岑琢仍然没有声音。
  逐夜凉松开臂膀,怀里空了,什么都没有,他腾地站起来,苍茫雪地,是鲜卑利亚,就是从这里,他走向沉阳,跨过连云关,把美好的东西亲手埋葬。
  不……
  目镜灯啪地大亮,逐夜凉从地板上坐起来,天还黑着,唰唰的,是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做梦了,难以置信,成为骨骼这些年,他从来没做过梦,他一度以为金属制成的CPU不会产生梦境。
  头发的触感好像还留在掌心,他低头看,一双巨大的机械手,梦的内容已经模糊,但他能肯定怀里的人是岑琢,不是白濡尔,不是任何其他人。
  他焦躁地踱步,叮咚、叮咚、叮咚,默念着属于他们的咒语,岑琢已离他近千里,那张脸却越来越鲜活。
  开门出去,长走廊上的感应灯逐一亮起,他走上甲板,纵身一跳,落到一层,拐个弯进入驾驶舱。
  舱里亮着灯,白濡尔在,逐夜凉意外:“这么早?”
  “你不也一样。”
  白濡尔走向他,撩起一头碍事的长发:“叶子,帮我剪一剪。”
  逐夜凉怔住。
  “怎么了,”白濡尔不解地仰视他,“剪个头发而已,难住你了?”
  是难住了,逐夜凉转身面对操作台,摇了摇头。
  白濡尔能猜到个大概,迷蒙的独眼瞪起来:“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随你怎么说。”逐夜凉并不否认。
  白濡尔连忙软下来:“我们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这时又有人走进驾驶舱,是高修,看到他俩,挑了挑眉:“才四点多,我以为只有我起来了。”
  “回去再睡会儿,”逐夜凉说,“天亮有大仗。”
  “就是有大仗,”高修找张椅子坐下,“才睡不着。”
  逐夜凉从舱玻璃看出去,黑压压的江面,两岸是巍峨的青山,一段狭窄的水路,他去查显示屏,广目天王号的实时位置闪着红灯,突然,他一掌击在操作台边沿上,把平整的合金面砸出了一个坑。
  白濡尔和高修吓了一跳,双双看向他。
  经过一天两夜的航行,他们应该逼近成沙脚下才对,但眼看天亮了,居然还差着三百多公里,可能这两天水流太急,也可能是风太大,逐夜凉的CPU一时混乱,暴躁地吼:“这船怎么这么慢!”
  “逐哥……”高修向他走去。
  逐夜凉近乎崩溃地喊:“岑琢还在等我!”
  高修停步,站在那儿,盯着那个情绪失控的背影。
  舷窗外,又有脚步声,是一对,兜兜转转,走走停停,高修往窗外望,黑漆漆的天,只有晨月和甲板灯投来的一点光。
  灰暗的光下,是一双少年,元贞挡在贾西贝前头,非要抓他的手,贾西贝闹别扭,把手藏到背后:“别碰,疼!”
  “我看看,看看还不行吗?”元贞把他的手抓住,牵到眼前。
  “嘶……”可能是破了,贾西贝微嗔。
  “是我不好,”元贞心疼地认错,“我没想到你皮肤这么嫩。”
  “都怪你,非要拔,都出血了。”贾西贝嘟着嘴埋怨。
  他们在生气,可连生气,高修都那么羡慕。
  “一会儿还打仗呢,”贾西贝轻轻地打元贞的肩膀,“我手疼,给大家拖后腿了怎么办?”
  元贞一急,把那根手指湿湿地吸进嘴里,舔着指甲边缘出血的地方。
  “哎你……干嘛呀……”贾西贝的声音小下去,缩着手,羞答答地盯着脚尖,元贞顺势搂住他,两个人依偎着,在拂晓前的凉风中伫立。
  过了七八分钟,他们手拉手进来,看舱里有人,倏地分开,贾西贝红着脸去给大家分早饭,元贞走向高修:“不是吧,怎么都比我们起得早?”
  高修冷着脸,没搭腔。
  “怎么了,苦大仇深的。”元贞笑着去拍他的膀子。
  高修突然把他搡开,很用力,他自己都没想到,完全是下意识反应。
  元贞甩着被打开的手,拧了拧腕子:“高修,又他妈什么毛病?”
  白濡尔饶有兴味地观察他俩,还有那个惹人厌的娘娘腔。
  “计划变了,”逐夜凉冷静下来,从操作台前回身,“以现在的速度,至少还有五个小时到成沙,吃完饭都回去休息吧。”
  谁也没说话,虽然围着同一张桌子,向着同一个目标,却各怀心事。
  吃过饭,高修跟白濡尔上三层,走进卧室,白濡尔捋着头发问:“那个岑琢,是什么样的人?”
  高修到沙发上坐下:“很讨人喜欢。”
  白濡尔拢头发的手停住。
  “他有一双夏日夜空似的眼睛,高个子,一身艳红的牡丹,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很细,他幽默,对每一个人都很好,从来不摆大哥的架子,正直,而且有原则,会想着那些穷人。”
  “照你这么说,”白濡尔披散头发,站到他面前,“他是个难得的好人?”
  “当然,”高修骄傲地说,“那是我大哥。”
  白濡尔的脸冷下去。
  “那么好的人,”高修的神色微变,握住自己残疾的左臂,“我却有一点恨他。”
  白濡尔的眉峰挑起来。
  “在乌兰洽,我那么劝他,说走吧,”高修回忆,回忆城下的扫射、搅海观音的鸿门宴、牢房里金水冰冷的尸体,“他偏要一意孤行,如果不是他,我不会失去一只手。”
  白濡尔握住他的肩膀,很宽,很热,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这么说的话,岑琢是你的仇人。”
  高修抬起头。
  “所有负过你,抢过你东西的人,都是你的仇人。”
  高修笑了:“你这是挑拨离间。”
  “是呀,”白濡尔也笑,“我就是想动摇你对岑琢的忠心,”他托起高修的下巴,“还有那个元贞。”
  高修的咬肌绷起来。
  “你拿人家当兄弟,人家拿你当傻瓜。”
  “不,”高修双目灼灼:“元贞没做错任何事,是贾西贝的选择。”
  “那你有没有问过自己,”白濡尔挖苦,“贾西贝为什么不选你,是你没有元贞帅,没他地位高,还是因为你少了一条胳臂?”
  高修一把推开他,眼角发红。
  他越怒,越说明他走心了,白濡尔浅笑。
  这时逐夜凉从卧室外进来,看见高修,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高修攥着拳头没说话。
  逐夜凉送他出去,到走廊上,低声说:“别听他的,白濡尔嘴里的每一句话,都是毒。”
  高修知道,可明知道,还是难以自拔,让那毒渗进了心里。
  逐夜凉回来,把卧室检查了一遍,逐一吩咐:“从现在开始,你待在这儿别动,打起来之后,放下舷窗的外挡板,每道门后都有合金保护层,开关在床头,衣柜里有手枪,洗手间里有避难房。”
  “怕我受伤特地上来提醒,叶子,”白濡尔笑,“还说你对我变了。”
  “只是情分。”说完,逐夜凉要走。
  白濡尔拉住他:“你这样两边若即若离的,最伤人。”
  他在赌,赌逐夜凉的情分和爱,孰轻孰重。
  “好,”逐夜凉转过身,“那我今天就跟你说清楚,我把你送到江汉,之后你和你的天下跟我无关,我只要岑琢。”
  输了。
  白濡尔瞪着他,浑身发抖,二十几年的情分,一着不慎,就这么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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