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翼收回手,直起身子,站在棺木旁,静静地盯着叶凛,便默默不语了。
叶颜本想继续嚎哭,可师尊一动不动地杵着,存在感太强,把他凝聚起来的悲伤给冻住了。
他怕自己开口一嚎,严厉的师尊会呵斥他。
他颓丧地捧着头,慢慢地坐到了冷硬的地板上,背靠着棺木。
“师尊……这世上可有后悔药?”他仰起头,呆呆地望着空中的照明珠。
金翼的视线一直落在叶凛身上,听到叶颜的问话,手指在棺木边沿上慢慢地磨着。
见师尊不答,叶颜丧气。
师尊一直是个感情内敛的人,平日看着冷冰冰的,喜清静,不喜喧哗,他和凛哥以及青子樾初入他门下时,还怀着对修仙的憧憬,但师尊把他们往玉虚峰一丢,半个月不曾现身。
三个少年初时站在长满野草的宫殿里不知所措,后来还是凛哥卷起袖子,动手打扫积满灰尘的院子,幸而还有童子来送饭菜,否则他们恐怕要饿死在山峰上了。
花了半个月,他们把宫院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凛哥不知从哪里移植了几盆花草,种在院子里,增添了几分雅致。
本以来接下来的日子都将在玉虚峰上虚度了,师尊在他们的期盼中出现了,随行的还有另外几个师兄和童子,冷清的玉虚峰突然热闹了起来。
终于,他们循序渐进,开始修炼了。
一日,他实在忍不住偷问大师兄,为何先前玉虚峰如此荒芜,他们千辛万苦地打扫干净了,师尊却带着人堂而皇之地住进来,也不赞扬一下?
大师兄哈哈大笑,道玉虚峰本就是师尊的山峰,灵气充沛,环境优美,为了考验他们,才故意弄得杂草丛生,萧条冷落。若半个月内不清理干净,师尊就要将他们逐出师门,当个外门弟子了。
知道真相的叶颜拍了拍胸口,一脸后怕。
幸亏凛哥歪打正着,动手打扫宫院,清理了整个玉虚峰。师尊要考验他们,居然连提示都没有,实在可恶。
往后几年,他可算真正见识了师尊的……闷。传授功法时,丢下玉简就了事了,倘若参悟不透,他们自己再战战兢兢地去他修炼的院子里请教。
说是请教,师尊的话也不多,提点几句,剩下的还是靠他们自己去理解。
思及此,叶颜感慨,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学会功法的,三人之中,凛哥的悟性最高,难怪他最早入仙。
许是如此,师尊对凛哥另眼相看,时常要他去琉燕崖修炼。
同是师尊的弟子,其中一人深受师尊重视,说不妒忌是骗人的,但因为是亲兄弟,叶颜方能释然,何况凛哥对他从不私藏,无一丝保留地指点他,以免他走弯路。
不过,他不懂,凛哥成人后,为何对师尊越发的冷淡了,除了必要的接触,平日皆绕道走。
他以为凛哥和师尊闹了矛盾,不对盘了,所以从天罗秘境里出来,凛哥被追杀失踪后,万不得已才去求师尊。师尊果然漠不关心,对青子樾的哀求视若无睹。
那时候,他心中虽对凛哥有怨恨,可也不想他真出事,直到圣光大典,宿公子假扮凛哥出现在通天塔下,师尊好似变了个人,对弟子关怀备至,甚至为了“任性的凛哥”共闯通天塔。
叶颜偏头,悄悄打量师尊。
他带着金色的面具,完全看不到脸上的神情,但是那双墨黑的眼睛却染上了情愁……
情愁?
叶颜诧异。
原来师尊并非石头心肠,对凛哥亦是有情?弟子陨落了,师尊终究会心痛。
“叶颜。”金翼突然开口。
“是。”叶颜一震,急忙收回视线,端坐着。
“……你先出去。”金翼吩咐道。
“为何?”叶颜困惑。他要守着凛哥,陪着凛哥,否则他心难安。
金翼侧首看他,眼神犀利。“你要违抗师令?”
仙帝境界的威压倏地释放,叶颜一惊,低下头,颤声道:“弟子……遵旨。”
他从地上起来,慢吞吞地往殿堂外走去,好一会儿,跨出门槛,站到了宫外的柱子旁。
不知师尊为何让他出来,难道……师尊有秘法能救凛哥?
叶颜莫名地激动了起来,想藏在宫殿门口偷看,又怕惊扰到师尊。左右为难之际,他咬咬牙,走到宫殿前的广场上,靠着栏杆,抬头望天上的银河,放空脑子,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金翼的神识一直跟着叶颜,随着他到了广场,半晌方收回来。
宫殿里仅剩他和躺在棺木里的叶凛了。
金翼轻轻地吐口气,摊开手,露出掌心的本命玉牌。
他在棺木旁看似毫无动静,实则早以神识将叶凛探查了个仔细,他确实陨落了,肉身内无一丝神魂,如空壳般,全无生气。
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本命玉牌仍然只是几道裂痕,没有粉碎。千万年来,从不曾发生这般怪异的事。
拇指在玉牌上摩挲了几下,他眼神一锐,收了玉牌,仙气缭绕木棺,叶凛的身体突然浮了起来。
他伸出双臂,自然而然地抱住叶凛,微微闭眼,他将叶凛紧紧地抱在怀中,下巴在他的额角蹭了蹭,深埋心中的情感似乎在这一刻爆发了。
“你避了我几十载,今日终于肯乖乖地让我拥抱了。”他沙哑地呢喃。
叶凛靠在他的胸膛上,未戴稳的面具,滑落几分,露出半张脸,光洁的额头,清秀的眉目,令金翼情不自禁。
当他的唇即将碰触到叶凛的额头时,倏地停下,轻叹一声,他把面具往上挪了挪,遮挡了叶凛的容颜。
“我带你回太虚仙宗,去求师祖,只要本命玉牌未碎,他定有办法让你死而复生。”金翼拨了下叶凛额前的发丝,坚定地道。
神魂不见了又如何?修士有的是法子招魂。
以指为梳,将叶凛的发丝理顺,手指渐渐地下滑,沿着他的肩膀,摸到手臂,最后握住他冰冷的手。
宿清云透过锦绣天阙图,“看”到金翼抱着叶凛,心情复杂。
叶凛是重华的分神,神魂就站在眼前,他想回自己的肉身,宿清云势必要打搅金翼了。
“宿公子,可是有为难之处?”叶凛见宿清云沉默不语,以为自己的要求过份了,便小心地询问。
宿清云轻咳一声,道:“嗯……金翼仙帝与你可谓师徒情深。我假扮你闯通天塔时,他不顾一切地跟进来,知道我非你时,仍执着地护着阿颜,为你照顾弟弟。得知你陨落,他反应十分平静,我误以为他并不在乎你,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果然,他看到你的遗体后,就……真情流露了。”
叶凛却听得大皱眉头。“宿公子如何知道师尊他对我……”
宿清云道:“他和叶颜正在我的天宫里,和你的肉身在一起。”
“天宫是?”叶凛疑惑,连重华都看了过来。
君烜墨道:“芥子图罢了,并无奇特之处。”
宿清云看了眼师兄,对叶凛道:“你如今是神魂状态,我不知能否带你进天宫,不若我先将你的肉身换出来。”
叶凛点头答应了。
宿清云往后退了几步,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卷轴印痕,意念一动,快速地召唤出锦绣天阙图,幻影一闪,立即窜出一道光。
他手掌一收,锦绣天阙图和雾霭一并消失了。
重华看到了一团白雾,又隐约地看到一卷画轴,想再仔细瞧时,一切都消失了,而殿堂中间,多了一个人。
不,确切地说是,多了两个人。
叶凛看清突然出现的人,大吃一惊。
“……师尊?”他瞪着怀抱自己肉身的金翼仙帝。
金翼仙帝闻言转头,眼瞳里映入叶凛那张清俊的脸,身体一僵。怀里抱着一个叶凛,为何旁边还站了个叶凛?
叶凛回归本体,拥有重华的记忆,性情随了几分重华,故尔很快镇定下来,眯眼盯视金翼。
这人,竟趁机占他的便宜。
重华不由地摸摸下巴,挑剔地打量分神的“师尊”。嗯,只有仙帝境界,太过嫩稚了。
若有人问叶凛对师尊金翼仙帝有何感情,叶凛只会眼神一冷,转身就走,留一个决绝的背影。
他的师尊,完全是个闷葫芦般的无赖!
初拜他门下,师尊对他们三个小弟子若即若离,往往丢下玉简就走,由他们自己苦思冥想,参悟功法,若参悟不透,可以找师尊解惑。
为了提升修为,他厚着脸皮去师尊院落请教。来回几次,他便习惯了进出师尊的住所。
十八岁那年,他被一个问题难了半个多月,冥思许久破解不了,便兴冲冲地闯进师尊的院落。往日他都会在大厅里等着,但那日急着想知道答案,就直接闯进了师尊的卧房,撞上了未戴面具的师尊,师尊那张俊美得有些妖艳的脸霎时映入眼中,他呆愣了。
师尊袖袍一卷,将他整个人吸进了床榻上,他狼狈地趴在师尊的脚下,挣扎着要起来,哪想师尊一手揭了他的面具。
两张未戴面具的脸,就这般面对面了。
“看过了,就是道侣了。”
师尊淡然地声音响起,叶凛却以为自己幻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