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通透,几乎说尽了绝大多数凡人矛盾的心事,巫琅略有些诧异,倒没想到巧娘能说出这句话来,随即笑了笑道:“那你觉得先生平日待我如何?”
“唔……”巧娘也不能昧着良心,她犹豫了片刻道,“嗯……不太理会?”
巫琅点了点头道:“不错,巧姑娘,先生虽说心地善良,但却不爱与我们走得太近,他待我们好,我们都是心知肚明,可是他偏要说些难听的话掩饰,倘若我们真当面感谢他,你觉得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巧娘恍然大悟:“噢,我明白啦,郎五哥,你的意思是先生不希望我们知道?可是为什么呀?”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说出口的秘密,并不奇怪。”巫琅缓缓道。
“嗯……”巧娘将药碗递给了巫琅,无意说道,“是啊,先生之前说,不要跟虎娘他们走得太近,他说人要是生了感情,以后出了什么麻烦,就会变得很伤心。我本来以为他不喜欢小虎崽,可是先生又治好了它,我想不通先生都在想什么。”
巫琅怔了怔,一口饮下药汁,缓缓道:“世上的事总是这般千奇百怪,他故作无情冷淡,也许是因为不愿意以后伤心。”
“为什么?”巧娘更不明白了。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起,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缘分,可人却很贪心的生物。就好比方说……嗯,巧姑娘,倘若有一日,你不能再呆在这里,商先生也无法再照顾你,你要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到自己的落英林之中去,你会难过伤心吗”
巧娘反应很是激烈,她猛然站起,露出惊恐的表情:“怎……怎么会呢?我很听话,先生也说不生我的气呀!”
“我只是说如果。”
巧娘这才慢慢回过来味来,她呆了呆,似懂非懂道:“郎五哥,你的意思是,先生看起来冷淡,是害怕以后我会伤心,或者是他会伤心吗?”
巫琅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
他只是很清楚,一个人当初挨得打太痛了,那痛意就会烙印进骨子里,就算过再久也难以抹消。
甚至于巫琅自己,还是会想起那一日的大雨,想起大娘脸上惊恐的表情,他偶尔还会从睡梦之中惊醒,想起自己满手血腥,想起自己倒映在镜子之中的面容。
那些过往太过于可怖,每段相关的记忆碎片,都能扎得他心头鲜血淋漓,如同千刀万剐。
至于商先生是不是,巫琅却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自从那个雨夜过后,杀了太多太多的人,背上过多的血债,接下去的日子里,他花费数十年功夫,将自己乔装成彬彬有礼的贵公子,谈吐优雅,言辞柔和,好似纯然无害一般,试图欺骗自己,然而这只是日复一日的让他清楚明白,这皮囊有多么虚伪。
藏匿在这张完美的容颜之下,是已变得软弱的屠戮者。
多可笑,他当年被人称为人屠,而今却连理应痛下杀手的要事上,都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巧娘忽然又道:“郎五哥,我真是不明白。”
“嗯?”巫琅不解。
“先生长得这么好看,又那么聪明博学,性格也这样好,可是他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巧娘捧着脸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要是我也有先生那么厉害,要我付出什么,我都愿意呀。”
巫琅失笑道:“傻姑娘,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难处,咱们是外人,又怎么能知道他心里有过什么苦楚,经历过什么磨难呢?”
这话题对巧娘来说就有点太超纲了,不过她很快就把这件事撇到了脑后,兴致勃勃的将蜜饯递给了巫琅,让他多吃几块,冲冲嘴里的苦味,又仔仔细细的叮嘱他要好好睡觉,拉过被褥将他盖得严严实实,严实到几乎要闷出痱子来为止,这才开开心心的去干活了。
巫琅哭笑不得,不过他的确有些困意,便闭上眼睛小睡了片刻,迷迷糊糊之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指尖传来湿意,接着腹部一沉,幼兽奶声奶气的叫唤了一会儿,咕噜噜从他身上滚了下去,又坚持不懈的爬了上来。
是那头巧娘救回来的小虎崽。
巫琅气息未变,刚要坐起身来,手心忽然一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是商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甜景:当你没出新手村就拉满了一个满级大佬的仇恨,相信我,你也不会太高兴的
第八十一章
幽冥鬼狱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世外桃源, 环境也的确十分恶劣。
毕竟能在地狱火上建造宫阙的胆量,寻常修士一般不会有, 更别提像是尊主这般吃过地狱火苦头的鬼修,然而他依旧这么做了。
地狱火炎热无比,四周又是鬼气森森, 半冷半热, 底下脚踩着得是坚硬的血肉,任是什么正常人在这儿待上十天半个月都得发疯。
尚时镜回归鬼师身份,在幽冥鬼狱之中地位本该十分尴尬, 偏生他落落大方,差使四掌令仍如当初那般自然随意,好似当初他叛出幽冥鬼狱一事从未发生。生死苦海一事仍在掌控之中,尚时镜也清楚尊主绝无可能会为了自己跟巫琅硬碰硬。
兄长的过往埋藏之深, 连尚时镜都无从下手, 因而他对巫琅的忌惮也是最深。
当初设下春云六绝此局, 尚时镜自是有自己的考量, 他不会让自己置身任何险境, 准备生死苦海此局的主要原因, 是万长空与北一泓两件事之间联系太紧密,他又刻意暴露了太多的线索, 詹知息知晓真相不过是迟早的事,因此让六绝分道扬镳之事,他早就有所打算。
甚至可以说,尚时镜已经确定, 南霁雪与巫琅对事实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只不过是碍于情面不肯说出。
天下从来没有真正的秘密。
尚时镜当时还未真正动手,他丢出足够让詹知息动心的诱饵,将他远远调离,期待并耐心的等待着对方抽丝剥茧,发现真正的真相。他之所以毫无动作,很大原因是在双生果上,尚时镜并无确切的把握,此物毫无记载,就连春云六绝之中的其他人都没有半分头绪,易剑寒与那个孤魂知道太多他不知晓的东西,逼得尚时镜不得不谨慎处理。
倘若当时夺取身体成功,他自然不会多事,任由詹知息得知真相后杀死“自己”,大仇得报,春云六绝散或是聚都无关紧要,设下的局到此便可终止;可要是失败了,詹知息得知真相必然会有所动作,那么在其他人尚不知晓真相时,就可立刻收局,春云六绝结义之交一旦破裂,便能高枕无忧。
只有詹知息一人,可不算是什么麻烦,尚时镜唯一忌惮的是詹知息的反扑会带上其他四位兄弟。
只是尚时镜未曾想到,他居然会是失算在巫琅手上,不过结局并无任何差别。
他心中对巫琅有情意,此事巫琅一直心知肚明,只不过碍于兄弟之情不好出口拒绝,因而滋生出愧疚之心。
尚时镜是六绝之中修为最弱的人,巫琅作为兄长,自也会对他多加照顾,再加上这份愧疚之情,叫尚时镜得过不少好处。张霄性情磊落豪爽,他平日里最听大哥的话,可倘若几人出了什么乱子麻烦,这笔账他也都会往大哥头上算,而巫琅对自己的偏心,他早有不满……
这些许久以前就已埋下的暗手,可以一辈子都不见光,不伤分毫兄弟之情;也可以操控于手,顷刻间将结义之情销毁殆尽。
风徐来性情软弱,逼急了倒也会咬咬人,不过于大事上全无主张,不必为他多浪费时间;詹知息如今已全无理智,他爱上北一泓那一刻就已满盘皆输,不过有因才有果,这场局倘若没了他,怕是就搭不起来了。
倒是南霁雪……
四妹聪明灵慧,又是兄弟之间的和事老,倘若逃了她这个变数,说不好就满盘皆输了。
倘若说詹知息的怒火是尚时镜决定的第一手,那么南霁雪的命运,就是他最重要的一步棋。
春云六绝之事暂且不急,此事全赖自己主张,尊主绝不可能帮半点忙,尚时镜对此心知肚明,却更是悠闲。
幽冥鬼狱没落的这些年,倒也没有真的自暴自弃,的确研发出了许许多多有趣的新玩意,尚时镜抚过手背上蠕动的血肉虫,语调轻缓而讥讽:“这许多年来,鬼狱于此道越发精进,实事却还是未做一件。”
应不夜冷笑了一声,满面不屑的玩起小刀来,他手中有截小木,正在雕刻一个女人,这女人对他而言胜过世上万千,自是懒得理会尚时镜。
从很早之前,应不夜就已清楚,倘若太听尚时镜的话,是要吃很大的苦头的。
寒无烟冷哼一声,却并未说话,倒是尊主不紧不慢,轻轻咳嗽了两声,微微垂首道:“不知鬼师有何高见?”
“尊主觉得四海烟涛如何?”尚时镜忽然问道。
应不夜讥讽道:“真是高见,鬼师连四海烟涛这样半死不活的东西都挪到台面上来讲,一个傻子带着一群傻子,怎么,鬼师已年老力衰,再无法为鬼狱效力,盼着尊主也随易家那般束手就擒?”
“呵。”尚时镜闷笑了一声,嗓音变得危险起来,“就是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东西,拥有能让土伯大人脱困而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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