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尼躬身仔细观察,画作很新,油彩依然亮丽,笔触细腻生动,不是一般人的手笔,他甚至从其中一幅上看出了列昂纳多惯有的痕迹。然而,从画框边沉积的细尘看来,它们被闲置在此无人问津的时间显然已久了,这可不是美第奇家族一贯对待艺术品的态度。它们都是相当正统的正面肖像画,衣饰华贵的少女们端坐在画框中,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每人面貌不同,神态却都如出一辙,令人难以追寻作者的踪迹。
他起身环顾四周。为什么要将这些画堆在杂物间里?是新近收购来的,却被遗忘了么?他绕着肖像们走了一圈,仍没有发现端倪。
“你在做什么,乔?”
乔万尼抬头,波利齐亚诺在门外朝他招手:“我找到昨天跟你提起的那一篇了,跟我来,我们继续。”
他手中挥舞着一册古旧的手抄本。乔万尼快步走到他身边,波利齐亚诺揽过他,一眼注意到了房间里的肖像:“你刚才是在看这些?”
“是。”
“好看吗?”
乔万尼看见,波利齐亚诺忽然露出了一丝近似促狭的笑容,这在一贯稳重的他脸上可不太常见。它们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乔万尼正准备开口,波利齐亚诺却在他肩上拍了拍,将他拉出房间:“别看了,下次带你去藏书室看些真正的好东西。来,我们先复习昨天的内容……”
“先贤的智慧蕴藏在文辞之中”——这是乔万尼早年曾无数次听文法教师们重复过的语句。在波利齐亚诺的教导下,他读完了费奇诺以拉丁文翻译的全部柏拉图著作,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对异教的哲学经典产生兴趣。然而,实际使用一种语言远比阅读它更为困难,古代语言繁琐的文法与变格常常让他不知所措。波利齐亚诺从不为他的错误皱眉,乔万尼却难以避免自责与愧疚。波利齐亚诺也注意到了他的困窘,试着开导他:
“不必心急,”他对乔万尼说,“我们在谈论的是诗歌,而好的诗歌永远不会是刻意的产物。想一想,生活中有没有什么时刻是让你感到特别的?因为某件事而感到极度幸福或极度哀伤——有吗?”
浮现在乔万尼脑海中的第一幅画面,是他收到洛伦佐赠书的那一幕。
“或者是因为某个人,”波利齐亚诺说,“某一个——你想要为他写诗的人。”
接着,他发现少年的脸红了。
年轻人在谈到这类话题时总是分外敏感,看来眼前这位平素沉稳的男孩也不能免俗。波利齐亚诺愉快地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这个人不一定是情人,也许是一位值得倚赖的朋友,也许是无私包容着你的父母兄弟。每一位让你感到震动的人都可以。”
“我稍后有安排,不如今天就先到这里。”年轻的学者扫了一眼挂钟,“对了,乔,你想不想外出走走?”
乔万尼点了点头。波利齐亚诺说:“我听说贝托尔多有意让你在近期独立完成一件作品,不如去南边的采石场看看,挑一件自己喜欢的石头?”
乔万尼眼里刹那间放出光来。波利齐亚诺啼笑皆非:“现在我明白你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了。走吧,小伙子,今天天气不错。”
第6章 五
乔万尼在傍晚时离开马亚诺采石场。他从幼时起就对石料有别样的迷恋,少时曾跟随石匠家族学习过一段时间,只要一走进堆叠的山石间,无论多么躁郁的心情就会自然平复。它们沉默而坚韧,不言不语,始终忠实地伫立,是所有雕刻家永恒的伴侣。
他从青草摇曳的山坡上慢慢往下走,西方的天空如同颜料杂乱的调色板,热烈的橘红色从上端逐渐淡去,在末尾铺开赭石般的棕红。原野在黄昏时分外静谧,矮树与灌木沉浸在深浅不一的暖色中,匍匐在托斯卡纳广袤的平原上。角鸮与仓鸮从南归于山林,草叶中散落着它们黑白相间的落羽。乔万尼沿着田埂慢慢前行,直到一阵渐近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
一辆黑铁马车正沿小路向他靠近,门边的锁链上系着金红色的绸带,在风中翻飞不停。他停下脚步,立刻注意到了马车侧壁上那面巨大的盾型纹章——家族的马车。
那么,车中的人是——
他甚至来不及惊讶或者惊喜,随着马夫的一声轻喝,白马低嘶,稳稳停在他面前。车门被人从内打开,一张俊美的青年脸孔正对着他微笑。
“尊敬的博纳罗蒂先生,”
金发的青年低头一笑,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乔万尼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我和您将前往的是同一个目的地。”那双久违的蓝眼睛注视着他,“您是否愿意接受洛伦佐•德•美第奇的邀请,让他有幸与您同乘?”
只消片刻的停顿,乔万尼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马车隆隆地向草坡下驶去,花树低垂的枝条划过车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车内十分温暖,泛着玫瑰熏香的气味,公爵靠在软枕上侧身看他,姿态闲适而放松,几乎是懒洋洋的。对面的座椅上放着几件硬皮箱,乔万尼稍一犹豫,洛伦佐已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将身上盖着的毛毯掀起了一角。
“别这么拘谨,”他坐下后,洛伦佐将毯子披到他膝上,“也不用害怕,人们都说我是位绅士。”
他的玩笑让少年更局促了。乔万尼甚至不知道该把手脚放在什么地方。他的双手搭在膝上,双肩僵硬地耸起,觉得这一切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上一秒,他还沉浸在“公爵记得我的名字”的喜悦中,而这一刻,他已经和佛罗伦萨事实上的君主并肩坐在了一起。在此之前,他们只来得及见过一面。
“我知道现在是波利齐亚诺在负责你的学业,”
乔万尼正紧张着,忽然听见洛伦佐问:“感觉怎么样?”
乔万尼想起今早的烦恼,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公爵好奇地微笑着:“介意和我说说么?也许我能帮上一点儿忙。”
于是乔万尼将这月来在文法上遇到的种种挫折告诉了他。向洛伦佐倾诉这些比他想象中容易得多,在他说话时,他仿佛忘了身边坐着的是美第奇公爵,只当他是位善于倾听的普通朋友。这是洛伦佐的魔力之一,他凝视他人的目光永远专注诚恳,能让人情不自禁地对他坦诚。
他结束后,洛伦佐看上去并不意外,他说:“这不是能简单说清的事。今天太晚了,身边也没有琴……下次再说吧。”
“琴?”
“你喜欢里拉琴还是竖琴?”洛伦佐问。
乔万尼并不明白他的疑惑和琴之间的关系:“里拉琴。”
“太好了,我可是弹里拉琴的好手。”洛伦佐夸张地松了一口气。他看出了乔万尼目光中的疑惑,补充道:“至于要做什么,请允许我暂时保密。”
乔万尼一怔,随即笑了。洛伦佐凝视着他,亦微笑起来:“总算是笑了。我刚刚结束一次长途旅行,正累得不行。帮帮忙,接下来请多笑一笑。”
乔万尼这才想起,公爵已经出门在外数十天了。
他仔细地看着洛伦佐。公爵的仪容仍无可挑剔,他用一根与他眼睛的颜色十分匹配的深蓝色发带将金发束起,即使奔波多日,衬衫上风琴般的硬褶仍一丝不苟。但他的脸色稍显苍白,眼下的青黑暴露了他的疲惫,显然有一段时间没能得到妥善的休息。即使这样,他仍在微笑,那双蓝眼睛在笑起来时光芒熠熠,如同史诗中希腊的海水。
采买土地这种让分行经理出面就行的事,也会让他累成这样吗?
“殿下,”他忍不住问,“我能请问您一件事么?”
洛伦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斟酌着用词,“我听波利齐亚诺说,您这次出行是为了筹建学园?”
“……”
洛伦佐眨了眨眼。片刻后,他笑着说:“我猜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想在各地建起柏拉图学园。”
乔万尼点头。洛伦佐继续道:“这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还有费奇诺他们——最近一直在计划这件事。我希望能将一些优秀的建筑师和雕刻家请到佛罗伦萨来,我想,这些人中要包括一些当世最杰出的天才,比如……”
“列昂纳多?!”乔万尼的眼睛一亮。
“对,他现在在米兰,”洛伦佐想了想,“还有博洛尼亚的奎尔恰,怎么样?我希望他能将这座学院装饰得比千年前的那座更美。还有……”
他一一列举着这些对少年而言当世最光辉的名字。只是想到未来能与这些人在美第奇宫中见面,乔万尼便忍不住激动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洛伦佐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话题转向了他感兴趣的方面。
但他没有继续问下去。既然洛伦佐有意避开,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必属于他不该窥视的范围。
稍顿,洛伦佐似乎是有些累了,不再描绘学园的前景。他望着窗外昏黄的原野,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现在还是太冷了。我真希望快点到五月,我可以挑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和你们一起到这儿来。”
“来做什么?”
“做什么都好。我们可以一起坐在那棵漂亮的枞树下——”洛伦佐指向窗外掠过的那棵树,“让女孩们跳舞,我和波利齐亚诺伴奏,朱利亚诺会为我们表演歌唱。你见过我的弟弟朱利亚诺了吗?他其实是全佛罗伦萨最好的歌唱家,远胜过所有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