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哆嗦地哭起来。洛伦佐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拉起。贾科莫说:“他们拘禁了波利齐亚诺大人和其他几位学士,将他押到了市政宫的地牢里,我们没法救出他。尼科洛大人逃走了,愿主保佑他平安无事。我们的宫殿……”他一度哽咽地说不下去,“管家……您的管家是个叛徒!我亲眼看着他打开了大门,将魔鬼们放了进去!我只能看着他们……他们……”
洛伦佐一言不发。“我过去时,只来得及锁死书房的密道,将周围的东西放了进去。”乔万尼低声说,“抱歉。”
洛伦佐摇了摇头,神情没有什么变化。贾科莫抬手擦去眼泪:“只要人还在——您还在,就还有希望!——援军一定会来的,只要撑过这一夜——对不对?!”
片刻后,洛伦佐轻轻点了点头。
“砰”的一声,贾科莫再次重重跪倒在他身前,庄重地吻了吻公爵的手。另一名侍卫走到他身边,同样单膝跪下。贾科莫说:“以主的名义起誓,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您的安全。请您先留在这里,我们将把帕齐的人引开,绝不让他们靠近这里半步……只要天一亮……”
贾科莫站起来,将家徽收回怀中。两名侍从向洛伦佐深深鞠了一躬,随即掩门离开。乔万尼走到洛伦佐身边,稳稳地扶住了他。侍从的身影一从门边消失,公爵的身形立即晃了晃。从阁楼到楼下,不过数十级台阶,已让他的腿伤再度裂开;他将伤口藏在阴影里,成功地让卫兵们毫无察觉。洛伦佐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握住了他的手。
远处传来“咻”的一声锐响,接着是焰火炸开的声音,红光在窗外一闪而没。在信号的召唤下,溃散的美第奇卫兵将再次被汇集起来,如同闻到血的猛兽,帕齐的士兵也向着同一个方向直追而去。不多时,四周立刻传来了硬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对于双方而言,时间都已不多了,接下来的战役,不过是困兽与困兽之间的搏斗。
乔万尼扶住洛伦佐的腰,将他半抱着放回床边。洛伦佐忽然说:
“那个士兵,我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
他轻轻地说:“大概,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乔万尼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回握着他。他总是痛恨自己的口拙寡言。洛伦佐垂下头,看着握着他的这双手。
这双也许是当世最灵巧的手,能造出举世无双的杰作,属于它的是画笔与凿子,此刻却攥着一把匕首。乔万尼手背还留着一滴溅上的血,洛伦佐试图擦去它,血液被抹开,留下一道深红色的污迹。
他所爱的人,拥有世上最纯正的美德。他曾反复地想过:如果可以,我会为他造一座伊甸园。一切肮脏的涡流都被排除在外,尘世的一切琐碎与不公义都无法伤害他。而现在……他的手指轻微地一抖。
好像他曾爱重过的一切,都得到了事与愿违的结果。
“我该把你送走的,”洛伦佐心想,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来,“对不起。宽恕我吧……或者,就永远都别宽恕我……”
夜风吹开窗帘一角,漏出天外零星的火光,嘈杂声时近时远。乔万尼没有注意他的异状。他神经紧绷,死死抓着匕首,好像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在这座被严防死守的城池中,纵使拥有伊卡洛斯的翅膀,也难以在这一夜逃出生天。他们最后与唯一的依仗是城墙外的援军,除了等待,别无他法。他已有整整两个日夜不眠不休,长时期的殚精竭虑早已让他精疲力竭,窗外乌鸦的喊叫都能让他险些跳起来。他抓着洛伦佐的手,不时放到唇边碰一下,既是安慰他,又像是在为自己汲取力量。
洛伦佐却像已经彻底镇定了。那张属于公爵的面孔上,一丝惊慌失措的神色也没有。他安静地望着乔万尼,还未开口,乔万尼已哑声说:“想都别想。”
他如此迅速地读出了洛伦佐的想法。“听我说,”洛伦佐柔声说,“现在还来得及。表面上,我们一直是雇佣关系,这很好。你尽快离开这里,像每一个普通市民一样,随便在哪里藏起来。即使我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别说了!”乔万尼打断他,因为愤怒,声音不由抬高了。片刻之后,他缓和了语气:“我哪都不去。”
即使这样,他看上去依然很生气。洛伦佐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几乎想不合时宜地微笑。 “不要意气用事,乔,你比我重要得多。”洛伦佐轻声说,“是我将你拖到了现在这种境况下。我无法忍受这个。”
乔万尼忽然扳过他的脸,似乎想急切地说些什么。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如同忽然劈下的雷火;他立刻猛地翻身压倒了洛伦佐,如同一面盾,试图为他挡下从天而降的伤害。惊恐中,两人迅速地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想到了经文中耶和华降下的雷与雹。而就在下一刻,轰然的巨响再度炸开,脚下的地面几乎都在微微颤抖。接连不断的炸裂声依次从西方传来,那是城门所在的方向——
“是炮响!”
乔万尼一跃而起。洛伦佐挣扎着靠向窗外:身着帕齐军服的人正四散奔逃。就在不到两里之外,城墙后方不断升起黑红的烟尘,城门上,一个个黑点般的兵卒,如蚁群般迅速溃散,一束又一束朱红色的烟花在炮响中冉冉升起,在蒙蒙发亮的天空上方炸开,组成美第奇家族的纹章。
终其一生,乔万尼再没有听过比这更动听的声音。西城墙后,比萨的援兵终于倾巢而至,为解救他们的雇主和盟友而来。乔万尼拉开窗帘,晨光立刻铺满了阁楼的角落。他扑过去,死死搂住了洛伦佐的肩膀。
洛伦佐的双眼中布满血丝。他仰起脸,同样紧紧地抱住了他。
“听着,洛伦佐,”乔万尼扣着他的脊背,用力得像是要将他碾碎,“我绝不会是彼得,而你一直是、永远都是我的主。”
“日出了,”他在洛伦佐耳边说,叹息一般,“你还要赶我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
*如英语“my lord”,指救主、上帝,也可指君主。
**受难夜,耶稣曾对门徒彼得说:”今夜鸡叫以先,你要三次不认我。”后彼得在耶稣被捕后果然三次拒绝承认与耶稣的关系。
第44章 三
圣历六十五年的复活节,在这个雾蒙蒙的早春清晨,随着最后一声炮响,雇佣兵冲破了圣尼科洛门,源源不断地出现在紫色的地平线尽头。一切都结束得很快。攻破城门之后,卫兵们迅速分散成小队,分别去向市政厅、美第奇宫与帕齐宫。与美第奇卫兵的作战已消耗了帕齐的大部分兵力,在瑞士人的打击下,他们甚至没能坚持超过两个小时。士兵们堵死了这三个地方,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出,夜里围聚在宫门前的暴徒早在第一声炮响时已悄悄逃回了家中,从窗缝中窥探着乱局的走向,如同躲回石头下的爬虫。教士们的早祷进行到一半,赞美诗尚未念完,萨尔维阿蒂与奥尔西尼就被从各自的修院中拖了出来。“我可是枢机主教!”奥尔西尼疯狂地踢打着来人,“我的妹妹嫁给了美第奇!放开我,猪猡!”
大量污言秽语与语无伦次的威胁后,奥尔西尼扬言,如果不及时放他离开,他将亲自领着教皇卫队来砍掉洛伦佐的脑袋;而在被威胁上轮刑之后,他又立刻改了口气,开始哆嗦着恳求,发誓会将所有的事全盘托出。“谁让当初你们不愿意帮我?”他哭着说起去年他的生意遭到了怎样巨大的失败,古老的名门、帝国的后裔奥尔西尼家族原来已只剩一个朽烂的空壳;卖掉妹妹获得的财富甚至不足以让他穷奢极欲的生活再撑过五年。“他是托斯卡纳最富有的人,每个人都知道!他凭什么不帮助我?”
他讲述了帕齐如何来到罗马寻求他的合作,“一个让人很难拒绝的价格,”他涕泪横流,满面痛悔,“我想,这也许是主的指引……啊!滚开!别靠近我!”
没有用上多少刑罚,他已拿出了他所保存的一切。老谋深算的枢机主教留下了他与帕齐往来的所有信件和帕齐送来以示诚意的礼物清单,美第奇在罗马的探子将很快去一一查实。他供出了几个同谋的名字,唯独对一个人讳莫如深——
“圣座与此毫无关系。”凭借最后的理智,他艰难地否认着,“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质疑彼得的继承者、天主在地上的代言人!你们岂敢——”
然而,每个人都对事实心知肚明。“他会开口的,”洛伦佐平静地说,“他很快就会知道:他已经不处在任何人的保护之下了。”
尼科洛在听见炮响后立刻赶到了美第奇宫;像乔万尼和洛伦佐一样,他也藏在了一个角落里,心惊胆战地度过了这一夜。他立刻着手解救了波利齐亚诺,学者的脊背留下了几道长鞭抽过的痕迹,所幸性命无虞。他被搀扶回美第奇宫,踉跄着奔上来拥抱了洛伦佐,尚未来得及开口,几乎立刻就在公爵怀里晕死了过去。噩梦般的一夜后,每个人都早已精疲力尽。
但仅仅两个小时之后,他就挣扎着醒了过来,开始详细地询问洛伦佐和乔万尼在逃离后发生的一切。乔万尼如实说起他在圣周四夜里的行动:嘱咐皮蒂出城通知尼科洛后,凭借布鲁内莱斯基留下的设计图,他乘夜潜入大教堂找到了那条被遗忘近半个世纪的暗道;他本该立即折回美第奇宫向侍卫们告知这一消息,但帕齐家族的刀斧手紧随其后也潜入了教堂;尽管他们不知道地道的存在,而地道通向的废宅临近帕齐宫邸,出口处有守卫日夜巡逻,如若他从荒废已久的老宅中离开,势必将引起他们的注意;直到刺杀开始前不久,这些人才赶去围住教堂大门。于是他不得不在地道中躲了一整个昼夜,直到听见门外骤然喧哗大作,才意识到变乱竟然真的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