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的末尾淹没在亲吻中。他听见乔万尼轻轻地叹息,像是终于得偿所愿的祷告者,为愿望竟能如此完满而惊叹,难以想象自己能拥有如此的恩典。他拿过洛伦佐的手,吻过手背、手心与手腕。时断时续的亲吻与抚爱中,洛伦佐忽然向下看了一眼,笑着对他耳语:“……你是普里阿普斯吗?”
再次燃起欲/望从来不是什么难事。日落黄昏时,光线钻过窗帘,落下一道道细长的光。结束之后,他抚摸洛伦佐的眉眼,一寸又一寸,仿佛细致地默背,又如同确认领地。洛伦佐“唔”了一声,没有睁开眼睛,“在想什么?”
“想为你塑像。”
洛伦佐闭着眼睛握住他的手腕:“明天?”
“不行,”乔万尼说,神情认真,“现在的我还不够好。”
仿佛多年前也曾听过类似的话语,洛伦佐微笑起来。
“还要多久?”
“说不好。”
“十年?——几十年?”
“也许。”
“也许我已经老了。”
“我会记得你现在的样子。”
“也许你已记不清了。”
乔万尼低声说:“永远不会。”
洛伦佐睁开眼睛,笑着摸了摸他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最近都写得很烂……但还是求一下评论(假如还有读者)orz
第33章 八
二十天余后,六月的第二个星期日,他们终于再度回到变动不居的真实世界中。抵达佛罗伦萨时已是午时,如既往,波利齐亚诺站在宫门前等候公爵归来,一望见马车即匆匆向他们走来。洛伦佐用力握了握乔万尼的手,随即放开。他们在美第奇宫前分别,洛伦佐走向他的幕僚,波利齐亚诺在他耳边低声说:“他们为您准备了堆积成山的麻烦。”
洛伦佐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之前月余积攒的事务从他走进市政厅那一刻起便雪片般扑面而来。这一月的时间原本是他特意留下的过渡时刻,当他决定松开手中的权柄,至少该有有能之士学会机警地接过他们——然而事实显然与他最好的想象大相径庭。当侍从推开旧宫沉重的橡木门,法官、行会商人与元老们纷纷向他蜂拥而来,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沓不薄的卷宗。“您终于回来了,”他们口中呼喊着,几乎是裹挟着他来到议事厅中,“我们可信不过别人的判决——您要是永不休假就好了!”
愚人、懦夫、懒惰之人,构成了这座城中的尸位素餐者。洛伦佐瞥向偕同而来的波利齐亚诺,黑发的幕僚耸了耸肩,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神情。直到日落时分,天色已暗,这些事务才经由他之手一一分摊到得力之人手中,蛀虫们一叠声地向他道谢,称赞他英明一如往日,随即勾肩搭背地向酒馆走去。轮到洛伦佐得以喘息的时候却远未来临——执政团会议随之而来。此时早已过了平日召开会议的时间,缘由是洛伦佐一直杂事缠身,会议却必须等候作为“首席公民”、“掌旗官”的他到场主持方可召开。许多成员已在宫中等待许久,洛伦佐向他们致以歉意,但仍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贵族面色不虞。而唯一将其表露出来的,是那毫不令人意外的人选。
“何必道歉?当然,会议必须等到公爵殿下有空时才能召开,”弗朗切斯科·帕齐面带微笑,但在场不会有一个人蠢到听不出他语中的讥讽,“毕竟我们的时间没有那么珍贵。”
波利齐亚诺面色顿时一沉。近二十年来,美第奇的权威何曾遭遇过这样的挑衅?洛伦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声摇了摇头。
“他们不会,也不想领会您的善意,”波利齐亚诺呼出一口气,低声说,“我打赌,这还不是最糟的。”
这场短暂的例会最终以宣布明日将举行新的抽签选举结束。洛伦佐一一拒绝了同僚的宴会邀请,终于得以抽身回宫。公共事务之外,家族的银行业与诸工场的决策仍在等待他的命令。他同家族经理们一同用过晚餐,来不及欣赏宫中歌队的新曲目便匆匆回到书房。推开瘦长的窗,晚风清凉地倒灌进来,洛伦佐在初开的橘花气息中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从这里向外看并不能看到乔万尼所在的阁楼。
他转身坐回椅上。在桌上排列的小雕像中,有一尊赫尔墨斯的青铜像。只要拨动它,就会有人从身后那张富丽的波斯绣毯下钻出来,告诉他他想要的一切。他看着它,没有动,少顷,波利齐亚诺在门上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随即大步走进房中。
“我们刚刚得到消息,帕齐已决定了谁将坐上您增设的那两个‘平民席位’。最迟明早,他们的人就将替换选举袋中的名字。”波利齐亚诺说,“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是真的吗?”洛伦佐平静地问。
“不是。但它极有可能发生,甚至可能已经发生了。”波利齐亚诺盯着他,“您真的不打算做些什么?如果我现在把他们决定的人选放在您面前,您是不是也不会看一眼?”
“不至于。”
“帕齐是什么人?他们值得您的信任吗?”波利齐亚诺焦躁地来回踱步,“您明明知道……”
洛伦佐的双手仍放在膝上。他叫出学者的名字:“安杰罗。”
波利齐亚诺不动了。他站在原地,近乎失礼地盯着洛伦佐,洛伦佐安静地回望着他。
“至少有一次,我希望佛罗伦萨有一次真正公平的选举,足够匹配她‘共和国’的美名。”洛伦佐轻声说,“我无法干预他人的行为,但是,我至少能保证我的家族不出手干预。”
“这件事已经不公平了,殿下。在这个城市里,猎人非我即彼,如同一块掉在路上的金子,你不伸手,你的敌人就会迫不及待地抢走。我们的时代,怎么会有真正公平的事?雅典早已坍塌。”
“也许前方等待我们的只是威尼斯的境遇。”顿了顿,波利齐亚诺继续说,“看似民主,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金书’上的人可以当选——那里只写着贵族们的名字。”
“至少,它是个成功的例子。”洛伦佐说,“它光荣地延续至今,已经数百年。”
他们默默地对视了一阵,谁也没有在这场眼神的战争中获得胜利。波利齐亚诺站了起来。
“我能想到的事,您一定也不会从未考量。但还有最后一句话,我必须要说。”他微微鞠了一躬,“这是最后一句,我必须要说。”他低声说,“您的祖父因对古典学的推崇而受世人敬仰,您也是。但你知道你们的区别在与什么吗?柯西莫殿下只将这当作提升声誉的手段和阶梯,因为这能让他看上去像个饱学之士。而您……您却真的将它当作了信仰。”
洛伦佐沉默不语。
“我不会再劝您了。如果可以,谁不想看到那样的未来呢?这是每位柏拉图门徒的梦想。”他的朋友与廷臣摇了摇头,“尽管这次您的举动在我看来仍过于贸然,但我会尽我所能。我立誓为您服务,无论结局如何,我都将与您一起承受。”
“谢谢你,安杰罗。”洛伦佐低声说。
“职责所在,殿下。”
他深深地看了洛伦佐一眼,转身离开。月亮升起来了,在他的椅背之后,乳白色的光从窗户上方的圆洞向下倾倒,将他的影子投在桌面上。洛伦佐看着桌面的银铃。只要他摇响它,就能召来他的密探——得知他的敌人们预选的名字——然后在弗朗索瓦帕齐占据那两个珍贵席位之前,阻止他——
我会酿成大错吗?他问自己。
最终,他只是抽回手。
翌日,在所有执政团成员与受邀见证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大法官从选举袋中念出了最后一位当选者的名字。第一位当选者已经揭晓,杰拉尔多·洛勒丹,帕齐妻族的远亲,正如洛伦佐所要求的一样,一位平民——一位鱼贩。当执政团侍官在鱼市上找到他、宣告他的义务时,他的手中还抓着一条刚被开膛破肚的红鱼。他兴高采烈地走近议政厅,重复自己的姓名。在此之前,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洛伦佐听见有人小声议论:“他真的认识字吗?”
“第二位将加入我们的是,”法官用他那苍老的声音说,“科罗纳·弗利。”
初来乍到的渔夫杰拉尔多发现大厅内突然陷入了缄默。这一刻,所有人都整齐划一地看向了公爵,而美第奇殿下神情平静,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弗朗索瓦帕齐——他的远方亲戚首先鼓起了掌,于是他也立刻跟上。这让洛伦佐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他。半晌,公爵也轻轻拍了拍手。
“祝贺我们的新成员。”他笑着说。
如果杰拉尔多再聪明一些,他就能从一旁美第奇亲族的脸上看出这件事是如何使他们愤怒、震惊、措手不及。如果他多了解一些这座自己将要负责的城邦的历史,或者说,再好事一些——他就会明白,这位他素未蒙面的弗利先生,是多年前阿尔比齐家族的后人。这是一个从前声名显赫的大家族,与美第奇家族一样富有,弗利的外祖父曾与柯西莫美第奇殿下并称为“托斯卡纳的两头雄狮”。
直到柯西莫美第奇在二十年前以“叛国罪”签署了针对阿尔比齐的流放令,将整个家族逐出城外,惟有女眷被留了下来。这也让那时刚刚诞生的科罗纳·弗利,成为了一位名副其实、拥有被选举资格的“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