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年后,他终于又回到了佛罗伦萨。他曾在这座城市中度过的岁月不算漫长,却足够刻骨铭心。多年以前,在这座城市的石板长街上,有一个人曾亲手将背德的火种放进了他的心脏;他原以为跋涉与苦修已足够扑灭它,然而五年过去,当他再次从城门镶嵌的施洗约翰像下经过、呼吸着这熟悉的混合了蜂蜜与沙尘气味的空气,回忆便如同狂风下的砂砾,向他席卷而来。
路过的妇女毫不掩饰地向他投以注目。她们所见的是位身材修长的青年,头发黑如乌木,深灰色的双眼如同清晨浓重的雾气,或是群星未隐时的天空。他的面容瘦削,眉骨偏高,五官深邃一如石刻,气质沉郁而安定。妇人在心中暗想,这青年人有一副好相貌,唯有坚毅善忍的品格才足以与这副长相相配。她猜他是一位坚信者,他颈间的十字架和浅浅的勒痕足够宣告这一点。这样的人八成来自于城外,因为放荡的佛罗伦萨近年已罕有这般品貌的年轻人;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有一个光辉的姓氏,足够让他在城中扬名?
他满面风尘,衣饰简朴,唯有双眼灼亮如星。光阴磋磨了他也提炼了他,即使是他年少时的师长在此,恐怕也难以立即将他与当年那位寡言羞怯的少年联系起来。他所怀念的这位师长如今已去往天国,乔万尼正是为了参加他的葬礼而归来。这位终生浸淫雕刻的大师曾毫无保留地将一身技艺倾授于他,在他匆忙告别时悲怆泪下。那时的他们都未想过,五年之后,他尚来不及在临终前与自己最钟爱的弟子道别,便即将长眠于黑土之下。
一念及此,乔万尼不由眼眶酸涩。然而他心知,若非如此,或许他还将用上更久的时间流浪在外,于希腊的烈日和巴尔干的山林中磨砺自己,不会如此轻易地回到这城中,放纵自己面对渴望,面对……他。
城市上方的天空如同一层灰玻璃,蒙蒙地透出晨光。乔万尼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座以鲜花为名的城市仍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车马往来,人流熙攘,是整个托斯卡纳地区的心脏。视线上移,越过一片片砖红色的屋顶,在布鲁内莱斯基那惊人的大穹顶边,就是美第奇家族洁白的大理石宫殿。五年间,家族对建筑的外墙进行了修缮,一枚硕大的盾型纹章被刻在了西面的白墙上,三个天使托举着它。无需去看,凭着记忆中的熟稔,他知道这一面的二楼上有一扇窗,白纱掩映的窗台上,摆着两盆正在盛开的紫罗兰。
“您一定是要去美第奇宫。”
搭讪者是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不得不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每位初来佛罗伦萨的旅人总会想去公爵的府邸前看看,您需要引路吗?”
“……不用了,”他一怔,随即谢绝了她的好意,“我知道怎么走,谢谢。”
何止是知道。少年时,他曾无数次梦想过踏进那幢建筑,每一次路过宫门时都会刻意放慢脚步;年长一些后,他搬进了这里,与那个人安眠在同一片屋檐下。一直到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在月色中匆匆逃离,从此再也不曾回去。
“我想也是,”妇人笑了,“谨慎的旅人们总会事先打听好去路。公爵花园中的喷泉是全亚平宁最美的,人们还说,从没见过哪里的藏书比得上公爵的收藏。这些地方都对所有人开放,你不会想错过的。”
难掩的骄傲流露在她的语气里。在佛罗伦萨,人们敬爱美第奇公爵,爱戴他如同爱戴君王。这种喜爱建立在那个人所带来的繁华之上,是他将这座城建成了艺术的迦南地,重现了雅典过去的荣光。也是在他的致力下,这座城邦长久地富饶着,金钱带来的快乐萦绕在每个市民身旁,享乐在此已不再是罪恶。就在此刻,他们后方走来了一队穿着夸张的行人,他们头戴羽冠,衣着肥大,是即将在河边的庆典上表演的西班牙小丑。
没有什么改变了:城依然是那座城,是更繁盛、更浮华的佛罗伦萨。变了的是他。
乔万尼向这位热心的妇人道别。贝托尔多的葬礼定在明日,他有一天的时间可以稍作休整。领主广场两边密密地挤着几间小酒馆,此时还不到中午,门前的木椅上却已坐满了买醉的客人。他用两枚银币向店主租下二楼的房间,在短暂的梳洗后回到楼下。劣质木柴喷出的白烟中,人群聚集在酒馆角落的炉火前,交流着近日听到的野闻。乔万尼径直穿过他们,向伙计要了一杯热牛奶。
“像您这样岁数的年轻人,就没有一位是不喝酒的。”伙计说。
乔万尼摇了摇头;他几乎从不沾酒。
“嘿,别这样!酒可是顶好的东西,没什么比它更好了。”伙计摇头晃脑地说,“来杯甜酒吧,没什么事是一杯甜酒解决不了的!”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他恍惚了一瞬。乔万尼摇了摇头,接过木杯。
“今天有个好天气,”忽然,角落里有人开口,“打赌么?奇博家的人今天会把画像送来。”
“他们可没戏。”另一人接道,“听着,我亲爱的弟弟在宫里当差,和公爵可是形影不离。你猜怎么着?他跟我说,公爵早就决定了要娶位法国夫人!”
这句话在人群中的效果无异于忽然落入水面的石块。人声沸腾起来——
“真的?他真是这么说的?”
“鬼扯!”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
这几乎立刻成了酒馆中最热门的话题。乔万尼猛地转头,只见那人换了个姿势靠在炉边,神情得意洋洋:“这还有假?我是听我弟弟说的,他可是听公爵亲口说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公爵前几天刚动身去了枫丹白露宫么?……”
谁成为公爵的妻子,谁就是佛罗伦萨事实上的女主人。旁观者们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致高昂,一齐往说话者身边挤去:“别喝了,快再想想!你弟弟还说了些什么?……”
“公爵夫人去世了?”
入口的酒柜边,酒馆伙计正像鹅一样伸颈听着炉边的对话,却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腕。他手中擦拭的铜杯立刻摔在了地上,连忙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捡。那位黑发的生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盯着人看的时候,还真像位大人物。伙计眼珠一转,换了一副谄媚的面孔:“公爵夫人?您说那位‘罗马小姐’?我的朋友,佛罗伦萨刚出生的婴儿都比你知道得多!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死了!”
“具体是多久前?”
“这我得想想。三年?不对,四年前吧。”伙计单手转着一只杯子, “就在她嫁过来没多久之后,哎,当时还办了场不得了的葬礼!但是——圣母在上,她可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丫头,甚至没来得及给殿下留下继承人。那一年的公爵可能是天底下最快乐的鳏夫……”
乔万尼默不作声地将两枚银币放在木桌上,伙计立刻将它们抢了过去,手像抹了油那样快。他看出来客对闲话不感兴趣,用力清了清喉咙: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得想想……”
“能有什么稀奇?肺炎,或者其他什么病,听说她母亲也是这么死的。”一旁有人插话,“等等,您才是奇怪,怎么这么关心这个?罗马人?”
他们一同看向这位出手阔绰的陌生人。乔万尼没有理睬,他的神情肃然得几近冷峻,如同挂满霜雪的尖松。
人人都知道,美第奇公爵在五年前迎娶了来自罗马奥尔西尼家族的新娘。这位矜贵的年轻女士几乎从不与民众们接触,因而远不如她的丈夫那样受人爱戴。聒噪是每一位酒馆伙计的天性,他们像麻雀收集谷粒一样珍藏着城中的一切流言蜚语,亦不吝啬向这位陌生的远人透露一二。他挑了几件她生平有名的掌故韵事告诉来客,而客人显然对此并不好奇。
“我听说公爵已有了一位继承人。”在他停下时,乔万尼说。
“你指的肯定是小朱利奥,”伙计答道,“但谁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总之,不可能是这位小姐的种。每个人都说——我是说,罗维雷医师总说——她是片不发芽的旱地!”
伙计停下润了润喉咙,暗中打量这位似乎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的远客,模样活像一只花栗鼠。黑发的青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凝在杯沿上,一动不动。
另一人扬手要了杯烈酒:“殿下也早该娶位新夫人。这个年纪的男人怎么能耐得住寂寞?”
“你怎么知道没人给他暖/床?”伙计眯着眼,“你没听说过么?城西那位……”
他勾手示意客人靠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位知名美人的名字。乔万尼转身离开他们,快步走向壁炉边的楼梯。
浮躁、天真的人们,他们把那个姓氏想象得太简单了。公爵的身份决定了他迎娶的必然是这样的一位妻子,也许的确也会有下一位;正如当初他不可能永远独身不娶一样,很可能,他也会放弃鳏居换取更多东西。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家族都会为让女儿嫁给他而甘心付出筹码,新娘可以为他带来比整座佛罗伦萨一年的税收更丰厚的嫁妆,或是数万弗洛林,或是一块让人艳羡的领地。他比这座酒馆中的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
曾有一个夜晚,月光幽蓝,倒映在街石的水沼上。那个人站在离他仅有一寸的地方,亲口承认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