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轻的一声响,宛如露水坠落。
“有时候我想在佛罗伦萨找一个无人之处,找了许久,也只有屋顶和山上能满足这个条件。”洛伦佐望向远方,忽然说,“这座城中的人们有一点好处:他们从不抬头看。”
在这里可以轻易地俯瞰全城:布鲁内莱斯基的圣灵修道院与漫长曲折的拱廊,一片片砖红色的平顶,城市外围拥挤的矮房和排水道,青色的阿诺河在各个区内蜿蜒流淌。人变得很小,是一个个不断移动的模糊影子,在石桥和窄巷间碌碌穿梭。他发现洛伦佐说得对,佛罗伦萨的人们在行走时永远只注意脚下的地砖,像在随时期待能从石缝中捡到钱币。他们因此错过了日升月落,错过星辰的排列和移动,也错过了屋顶上掩藏的秘密。
洛伦佐又拨了拨弦。
“我从小就想将这里改成花园。”洛伦佐说,“我的祖父对这个想法不以为然。他常说,无人观赏的园艺有什么价值?”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科西莫的语气,“‘未来拜谒你的宾客将超过百人,屋顶宴会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多虑了,其实我当时不过想复刻一座巴比伦花园。”洛伦佐随意地弹拨着,琴声像泉水般在他指间流淌,“你知道的——那位古代君王为了迎接他那来自雨水丰饶地区的王后,在高大的塔庙上方筑起了一座花园。有些古典学家告诉我这故事纯属伪造,只是斐罗的梦境或者骗局,毕竟千年来远行者们从未找到它的遗迹。不过无所谓,我可以把传说变成现实。”
他轻轻地笑了:“我一直想,佛罗伦萨,应该是一座实现奇迹之城。”
在说这些话时,洛伦佐的眼睛很亮。
“你看那边,”公爵指向城市空旷的西南角,“很快,那里将有一座学园平地而起。来自热那亚和希腊的学者们将涌入这里,除了教会法和雄辩术,他们还能教给学生们更多……想象这些画面时,我想到的是曾经的雅典和亚历山大里亚。青年学者们虔敬地端坐在哲人面前,听他述说智慧与星辰共有的运行方式。”
“我时常说服自己,我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许多人——我指的是市政厅里的一些年长者——对我的想法不屑一顾,但是目前为止,我不认为我是错的。”他说,“这座城中的人们在过去的一个世纪内赚取了足够的金钱,但光有金钱是不够的。人们需要一些永恒的东西。音乐,诗歌,艺术……这些伟大的、恒久的东西。”
他的目光停在乔万尼脸上。
数月前在马车中的记忆扑面而来,解决了当下的一切谜题:他向洛伦佐倾诉自己在文法上的烦恼,洛伦佐则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琴。此刻乔万尼看着洛伦佐,公爵的神情非常柔和。他猜到了公爵接下来要说什么。
“诗歌生而为心灵——这是贺拉斯说的。”洛伦佐低头拨弦,一缕纤细的金发垂在他的脖颈上,“它的创作和产生,是为了心灵的快乐,而不是为了有用——这是人人都爱着的荷马说的。我无法比伟大者们说得更好,但也许我有别的表达方式……”
他吟起一首古老的诗。
这是一个发生在巴比伦的爱情故事。乔万尼已忘了他曾在哪本古籍中读到过它——是维吉尔的著作,还是奥维德的长诗?但从未有一次,这首诗像如今这样强烈地触动了他:
一对青年男女坠入了爱河,家族的世仇却使他们难以结成眷侣。在漫长的反抗与挣扎后,两人最终选择以拥抱的姿态死去,鲜血染红了身旁桑树的根系,桑葚从此成了代表爱情之壮美的紫红色。洛伦佐吟唱的是故事的前半段,那是一个夏日,在达芙涅化身的月桂树下,仿佛是命中注定,又仿佛是一次意外,男女主角遇见了彼此。
“快跑,躲开她,躲开那致命的火,
那火焰凶猛,将撕裂你的心;
但人们总会听到玛雅的低语:
‘不要拒绝五月发生的爱情’……”
一阵柔和的风吹过,乔万尼闻到风中鸢尾花的芬芳。洛伦佐的声音温柔而殷切,他的音乐和叙述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轻易浸润他人的灵魂。一章终了,他轻声念起另一首诗,有关另一些人造的伟大之物——
“有灵魂的人造物,能够避开
时间的摧残,趣味与命运的变迁,
正如在任何人的笔尖与墨迹之中
蕴藏着高雅、低下或平凡的品格……”
伟大的艺术之间总有相通之处,不同的形式下掩埋着永恒的命题。诗歌与音乐,这是洛伦佐的专长,他已展现出了两者融合的结果。单一的思想不会造就伟大,正如广大的海必定包容着无数河流。雕塑与其他所有艺术一样,在其中最杰出的那些作品中,总能找到诗性与哲性的品格。
“我们要的是一位艺术家”——而匠人与艺术家间的区别是什么,是持续的创造力,鲜活的热情,还是其他更纯粹的东西?得到波利齐亚诺的答案后,他曾久久思索。
从前的他怎么会觉得那些课程是烦恼与负累?那明明是引他通向“精神”的路径。
我真是太傻了,乔万尼心想。
洛伦佐信手拨出最后一段和弦,略一停顿,他说:“我猜你已经知道了,它们不是无用的。”
乔万尼点头。他笑了起来。
他想到宫门上石雕的雅努斯,它与公爵多么相似,同样具有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就在不久前,他刚刚完成了自己与家族间关系的重新定义,发现了公爵严苛冷酷的一面,无异于经历了一场偶像的破碎;只是美好的那一面再度转向了他,洛伦佐又展现出了他独有的体贴——要命的、直击心脏的体贴。这真是太“美第奇”,也太“洛伦佐”了。
他还有第三副面孔吗?少年心想。
温软的阳光洒落在洛伦佐的面容上,此时的洛伦佐就像他一贯展现在人前的形象,仿佛朝阳 ,从没有暮气沉沉的时候。如今乔万尼已知道这不过是假象,从前因他的声名与作派造成的盲目已渐渐剥离,他正在逐渐看见公爵身上更深层的东西,因为洛伦佐在允许他走近。
但这些在此时已不再重要——
“谢谢您。”他郑重地说。
洛伦佐对他微笑:“我的荣幸。”
他侧头看向身边的少年。一如既往地,洛伦佐从那双灰眼睛里看到了纯然的真诚与坚韧,仿佛光泽初显的原石。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发顶。与寻常贵族不同,乔万尼的黑发修剪得很短,愈显得面孔线条流畅利落,如果普拉克西特列斯的雕塑有原型,大约就是这副模样。
青涩、纯洁又饱满的果实,洛伦佐在心中想,等他成熟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他的沉默不语使乔万尼意识到,面前之人是洛伦佐,美第奇家族的公爵,一天大约会有一千人向他道谢。他心中的感情不是一句言语足以传达的,好在他有他独特的方式——比如说,一尊雕像。
“我可以为您塑像么?”他问。
洛伦佐眨了眨眼:“那会是我的光荣。”
“不是现在,”乔万尼说,“等我的技艺再纯熟一些的时候。”
等我成为一名“艺术家”的时候,他在心里补充道。他说:“您的塑像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现在的我还做不到。”
洛伦佐笑了:“可我本身就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这瞬间卸去了他心上的许多重量。从乔万尼在礼拜堂中说出那番话后——“我对您的忠诚和对天主的一样多”——他就想这么说了。
他人的期待是是蜂蜜也是毒药,他早已明白这一点。
“我想你是听了太多城中流传的故事,”他说,“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假的。”
乔万尼显得很惊讶:“他们说您十几岁就出使各地……”
“这倒是真的。”洛伦佐说,“我确实在十三岁那年作为使节去了威尼斯。但酒馆中说故事的人不会告诉你,我在见总督前足足紧张了一个月,在前往时还因此晕了船。我做得并不好,犯了许多错……我一向缺少镇定的风度。”
乔万尼睁大了眼。
“就是这样。”洛伦佐说,他笑了,“但比起庸人的愚行,人们总是更希望见证英雄的诞生。在他们喜欢你的时候,会为你主动创造出许多光辉事迹,哪怕事实并非如此。我甚至听说过这样的传言:如果我生活在古代,一定能赤手空拳地消灭歌利亚——大卫还用了弹弓呢。”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描述的是无关者的事。他忽然不笑了,只看着光芒逐渐降落在城市西面的地平线上。乔万尼的目光追随着他。
“别太高估我,”终于,公爵轻声说,“我有我的虚无与迷茫,也有薄弱的意志和自私的欲望。”
“你失望吗?”他问。
晚风吹起公爵的袖边,夕阳的光点落在他湛蓝的眼睛里,粼粼地游动。热意悄然散去,晚祷钟声一声又一声悠长地鸣响。初夏的黄昏降临了。花枝在风中温驯地垂首,一轮淡白的弯月浮现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圆顶边。
乔万尼注视着洛伦佐的侧脸。感受到他的目光,洛伦佐回头与他对视。
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失落。
他比从前任何一刻都感觉离洛伦佐更近。有一个清晰的形象从过往模糊的幻影中显现出来,公爵从传说中降临到地面上,他感受到了洛伦佐真实的热度与气息,感到他亦是一位活生生的、可接近的、可触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