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归尘。他殷迟真真正正的意思,不过是希望九重天上的浮华仙尊也能归于三千红尘,好让他得红线一匝。
“如此,便随汝。”浮华并未多思,随口答应。他的字有或无,若有又唤作什么并无多少意义。毕竟这人世间并不会有人称呼。
殷迟揣揣的心稳当的落回了胸腔,他抿唇一笑。残阳渐渐淡去,在殷迟的面容上落下浅淡的阴影。颇有灯下观之意,一分嫣然,在红霞之下烘托成了两分艳丽。
然而唯一得见的仙人目光淡然,将竹君递给殷迟,一挥袖收拾了山洞四周。口中道:“既丹成,便随吾回去。”
殷迟握住崭新的竹君喜意还未消退,就被他这一句话打压得收敛了笑容。
浮华习惯的伸手似欲抱起殷迟,手搂住殷迟的腰时才发现小崽子长高了,再不能单手抱来挪去了。
浮华的手搭在殷迟的腰间。从小到大再亲密的事都做过,没见殷迟那小崽子怎么。如今身子一长,那羞涩情绪虽姗姗来迟,但来势汹汹。殷迟耳尖一热,收剑的手一抖。
“是吾忘了。”浮华后退一步,手滑落间顺势握住殷迟的手,冰凉的手掌将温热的手完全包裹,同少时无二。
殷迟耳根发烫,不知怎么脑中突然想起居住金陵时隔壁的阿婆。那阿婆头发灰白,最喜欢在晴好的天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身边总会摆放一点小茶点。
阿婆喜欢漂亮的小娃娃,殷迟便是她心尖尖上的好。哪怕知道这小娃娃皮实得很,该疼还是疼。
有一日她儿子上工回来,恰逢殷迟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阿婆身边蹭吃蹭喝。那是个身高力健的汉子,外头回来出了一身汗。阿婆便笑眯眯的拿了帕子,让那汉子俯下身来,她给他擦脸。
汉子见殷迟在怪不好意思,偏黑的脸皮透出薄红。“娘,我都多大了,自己来就行。”说着要去拿帕子。阿婆瘪着嘴不让,仔细得给汉字擦着汗,边擦边嘟囔,“大了也是娘的小子。娘习惯给你擦汗,顺手。长得再大,那在娘眼里还是个小小子。乖,别闹。”
那汉子闹了个大红脸。殷迟低头看似专心致志的吃蜜饯,实则耳朵竖得老高,眼睛滴溜溜的转,瞧见阿婆浑浊的眼中透露出的慈爱。
虽然阿婆的眼神和师父的完全不同,可性质一模一样。殷迟心猿意马立时成了透心凉。心中啐自己,胡思乱想什么,师父他......就是还把他当小孩子,习惯了牵来抱去,谁叫他小时候撒手就没。世上最难追的人绝不是你喜欢他而他不喜欢你,而是你喜欢他他却把你当娃娃。
殷迟下意识的拉住浮华的手,道:“师父,等等。”
“何事?”浮华放开殷迟的手,问道。
“嗯......”殷迟沉吟片刻,有些话早晚得说。而太上雪,殷迟并不认为那是一个适合他与浮华谈情......啊呸......谈话的好地方。
“我,我想看星星。”殷迟随口找了个借口。
“观星?”浮华问道。
殷迟连连摇头,指了指暗下来的天空:“就是看看星星,不是卜算不是占星。星晨璀璨,观它们美丽罢了。银河星辰位于第八重天,太上雪却在第九重。别人看星星都是抬头看的,师父你看星星那得在尘镜里低头看,多难受。”
他扫了一眼四周,群山连绵,不见雪踪。萧瑟寒风中还有不少树种枝繁叶茂,不像妖兽森林多是一片光秃秃的景像。
殷迟挑中了一颗粗壮的马尾松,扯住浮华的袖子,示意道:“师父,我们上那里去看。看看星星,聊聊近况。先不急回太上雪。”
浮华不多话,乘风而上立于树冠之顶。殷迟紧随其后。他上了树后,找了根结实的树干坐了下来,两条腿不安分的荡来荡去。浮华望了他一眼,坐到了他身边。
残阳彻底消失于天际,恰是月晦,无月则星明。不多时便有零星星光点起,随着时间流逝愈来愈多。
两人坐在树上,殷迟抬头望天没有开口。浮华向来安静,他不过是陪殷迟罢了。
冬风凛冽,呼啸过耳,吹拂起散落于肩的发。墨发沾上飞扬的衣袂,似在浮华不染一尘的白衣上画上了一笔墨色。
“师父,其实阿迟很生气的。”见气氛正好,殷迟开口道。他没有看浮华,一直仰着头赏银河星辰。
浮华收回观星的目光,注视着殷迟。
“你什么都没有同我说,便做下了决定。当阿迟回头找不到你的时候,很着急很慌。”
“吾留下了留音珠。”浮华道。
殷迟眨了眨疲惫的双眼:“先斩后奏。阿迟是在生气明明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却一个人一声不响的就做了决定。我们是互相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不是么?”
殷迟不喜遮遮掩掩猜来猜去,心中如何想,此刻他便如何说。
“这一年多阿迟很想你,也很生气。我的师父没有知会一声就丢下了我一个人。师父,我知道,你天性淡薄。想必便是我现在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我的情绪。那你至少要答应我......”殷迟顿了顿,回头盯着身侧浮华垂下的眼眸。
他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做下决定之前知会我一声,让我有个准备就行。”
浮华没有说话。他望着殷迟盛入了重天银河的眼眸,眼中一片淡然。半晌后,他道:“明日,吾会闭关。”
殷迟一愣,随后立马反应过来,浮华这是答应了。他扬眉一笑,玩笑似的道:“阿迟谢师父恩典。师父此回闭关几年,阿迟可有任务?”
“短则千年,长......吾亦不知。”浮华淡淡道,那语气同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殷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师父他刚刚说要闭关多久来着?
浮华将殷迟被风吹乱的发挽到耳后,揉了揉他的他。他斟酌片刻,道:“不必想念,若是有缘或可遇见。”
师父,您在开玩笑么。您都闭关了我怎么遇见啊!冲到结界里去找你吗?
他抹了把脸,身子一歪,成功投怀送抱。
浮华迟疑的拍了拍他的背:“怎么?”
殷迟抱住浮华的腰,深深的嗅了一口,清淡微凉的雾雪味道。“只是......不明白师父有何要事,要这许久。”
于修道之人而言百千年的闭关都是家常便饭。殷迟年岁太小,理解却无法感同身受,做到无所谓。
“师父,阿迟还小呢。等你出关,我就成了个老头子了。”殷迟声音沉静,并无过多的意味,只是冷静的在陈述一个事实。“师父,人是会变的。等师父出关,怕是都认不得阿迟了。阿迟记性可没师父那么好,千百年后阿迟若是不记得师父面貌了,该怎么办?师父,非闭关不可么?”
风打枯叶,树下枯叶纷飞,树上几片老叶不堪寒冬寂然飘零。
浮华沉寂的眼中泛出一丝复杂又再次消融。只是心上一点他说不出的心绪消退缓慢,促使他开口:“汝可来吾闭关之处。芥子相连,结界不会阻挡。吾万载千年,汝同样无有衰时。不必心忧。”
“那我若被人欺负了呢!像今天这样。”殷迟猛然抬头,撞入浮华无情无绪的眼中。
“便是吾不在,汝亦有脱身之法。”浮华道。
殷迟贪恋浮华的怀抱,不舍离去,又气恼这人冷漠理智不晓人世离情牙齿痒痒。最终他瞪着浮华,狠狠道:“你便不担心么?日后我不记得你了,随别人跑了,没人陪你,看你怎么办。”
他岁月久长,也不过唯有这一十六年得了一个徒弟。从前向来独身,他也喜静独自打坐,无人打扰才最好。若非得了一个弟子,他也不必多言解释,此刻早已闭关而去。如此说来,一人才是他所求。浮华手一顿,指尖一缩间像是回拥了殷迟。
“阿迟,莫言玩笑。”他声音冷清,却难能带上了自己的情绪。
“吾不在,汝自当修行,不可怠慢。三界甚广,汝又见几分。天地秘,吾初探究。九天之上是为何物何景,无人知晓。圣者之上可还有境界,汝可想过?”浮华难得一次性蹦出这么多个字来,听得殷迟一愣一愣。
“师父是参透了天机,三界第一还要往上走么?”殷迟抿了抿唇,垂下了眼,低声道:“你是我师父,你的决定我自然没有资格僭越多言。师父站得那么高,弟子当然不能丢您的脸。”
你没有人世间的情感,自然不晓得人世间的情感会被消磨。你给予我一十六年,却要我等待千年。罢罢罢,一切随缘往随缘来。你这个人,我强求也无用。何必再让这分别前的最后一段相处都变成伤怀回忆。
殷迟退出浮华的怀抱:“世上多少人独自一人照样活得好好的。阿迟自然不会不如。是弟子任性,这便随师父回太上雪。”
浮华阖眼,握住殷迟推开的肩膀,蹙眉瞧他。殷迟躲了躲,浮华的目光还是落在他身上。
“师父,阿迟脸上又东西么?”殷迟问。
浮华静默许久,改为搂住他的腰,迟疑中带有困惑:“汝,可是恼了?吾......”他顿了顿,回忆着自尘镜中得来的凡尘里哄人的法子,生疏的抱住长大了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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