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讲求“五根五力”,神仙敬而不喜,我倒觉得此说不无道理,若照此言,辰均也算芸芸众生中慧根独具的存在了。
更何况当今求学只明窗死背罢了,又不需驴背思诗。这不,还未满十八呢就奔着解元去了,一走就是几个月。
想我慕乐以前从未因何事焦急如此。就算是找不到“魔物”那会儿也是该吃即吃,该睡便睡。可如今离了辰均,却觉得做什么都差了份滋味。
待在凡间这几年虽然算不上恬静闲适,但也没有大风大浪,唯一可惜的是李班头某日喝高了酒引发疴疾,去了。
灵力恢复后,做起事来得心应手,可是上次丹元受损似乎留下了后遗之症,比如神游太虚的次数明显增加、经常游思些无关的事情等等。
杜湲之前说“前事忘了也就忘了,你不就在我眼前”。
难道,我忘记的不是“足以供奉三代香火”的恩德事,而是更多、更重要的事?
茶香钩回了我的思绪。
“又是听泉居的。”我喃喃道,我是不是什么时候去过那里?怪熟悉的,可能名字相仿吧。
起身随便找了个理由去跟管家告长假吧,哎,我可不愿在这苦等,就算能用观尘镜窥看也不成,毕竟,不真切。
――――――――――
窗阖无缝,厢房里却凭空起了风。
“先生。”
我骇了一跳,低头一看,他双目紧闭,沉沉睡着,嘴巴微张呢喃着。原来是在梦呓。
桌上堆满了书册、讲义,真是辛苦啊。稍稍帮他整理了一番就隐了出去,还是不要打扰到他。
我忽然想起,去岁,失联许久的司命突然找到我:“你这样是乱了他的命数!”
“……”
“甭跟我狡辩,你说说,初春那次踏青坠马,去年学剑误伤了胳膊,还有小时候西厢王姨娘给他下毒那些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你没有去掺一脚?”
“我正要问你呢!写的都是什么破命格,尽要把人整死才罢休!”我怒斥。
“天道要他命途多舛,你横加干涉也无益,总会发作在其他事上。而且,叫他早早受完苦,不就可以早日回归天庭了吗?”
“我知道。”但怎么舍得。
“唉,说真的,我看着也不忍,但即使你日日看着他,凡人终有一死,这个你可就管不着了。”
“我――”天道是什么?我的心又算什么?
……
洛阳依旧址建城,庄重而古朴。汴梁则小巧玲珑,烟火味浓,乡试前后,人来人往,尤为热闹。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着一个近些的人家借住。
东家是位寡居的大娘,她一边扫着客房的陈年尘灰一边同我道:“公子怎么现在才来啊,后日贡院便要开门了。”
“我不是来赴考的,小生是十一年的进士,有路引为证。”为打消大娘的疑虑,我只好温言解释。
“呃,公子很是年轻呢。”
我笑而不语,心想粘着的胡子一颤一颤地好生碍事。
今日就要放榜,贡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更有眼尖者早早挤至榜下,届时第一个把前三甲的信儿报给正主,准能得几倍赏银。
双榜一出,早已隐身的我飞至黄榜前,先在三甲找了找,不见,逐个看下去,还是没有,怎么回事?难道我看的是色目人他们的榜?
“总会发作在其他事上。”司命之言犹在耳畔。
我从门缝里瞧,他正在收拾包袱,似乎准备返程,眼神灰暗,定是失意极了。
我现身道:“辰均,功名利禄,过眼烟云,你可愿陪为师好好喝一顿?”
……
两坛状元红下肚,辰均醉成了一摊烂泥,伏在桌上抬不起头。
我盯着他的酒后酡颜道:“若论意趣,小酌即可,酣酒本是为了忘却烦恼,肆意一刻,然而,醉时愁消了,醒了依旧在。”
“先生――”趴在桌上的辰均忽的唤我。
“怜花近人逐月影,平波了债便无心。”
“三月踏春,先生原来是丙申日生……”
当时我故意写错了生辰,辰均是怎么知道的?若不是辰均提起,我都快忘记了那遭事。
上巳节,鲜衣怒马少年游,云鬓凤钗丽人行,乃是旧俗。
人头攒动的街道上,那一隅斜立的“算无不真,言无不中”的灰色旗帜尤为醒目。
原来还是位道友呢。
我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算命的却像盯了我们许久一般,稍有动静,便开始:“哎,那位公子请留步,既有缘相晤,算个姻缘如何?算不准,分毫不要。”
没想到这还是个司姻府预备役的“半仙”。
我抬脚欲走,却见辰均凑了过去:“小生倒有几分兴趣,怎么算?”
“咳咳,公子只需写下生辰八字即可。”
辰均好奇并无辜的望了望我:“先生。”只一眼,我的心顿时软了,走过去接过笔,飞升前便不太清楚生辰,只隐约记得是丙申日,那就随便写个吧。
“呃,公子的八字有些奇怪,不过确实是个娇妻美眷的命数,且姻缘易得,近在四邻,青梅无猜,公子福气不浅,若是丙申日生,可就――”
辰均问:“可就如何?”
“怜花近人逐月影,平波了债便无心。所以说,这命数玄妙就在这毫厘间。”
……
凡间的酒有烈有醇,飞升前,我尤爱趁着几分酒兴写几首酸诗慢词,胡乱编了调自唱,再皆数焚去,想当时也不知愁生何处便戚戚有感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已转寒,费力脱掉辰均的外袍,把他搬到床上睡。
神仙五感极其敏锐,彼时夜已阑珊,只听得隔壁断续传来笑语声。
“那个脸黑样儿你们瞧见没有,亏他之前还是案首呢,居然更在孙山外,笑煞小爷了。”
“平日里那么拽,这不,就有人看不惯使绊子了,要我说啊,整的好哈哈哈。”
“如今是掉了毛的公鸡,怎么也威风不起来了呀!大快我心,当浮一大白,来。”
我皱眉,哪个不长眼的敢找我的不痛快!小爷我读书时,你们曾曾曾不知道多少代祖宗还在娘胎里呢!
半个时辰后,客栈宁静了。
我利落地闪回房,见辰均还维持着刚才侧卧的姿势,一动不动,半个肩头露在外边,我走上前掖了掖被子,突然手臂被圈住。
☆、同榻而眠,焉能安睡
“你,是真是幻,是人还是鬼?”辰均醉的不轻,微眯着眼,呢喃细语。
本君是天庭编制内一小仙,在司乐府供职,今已被贬。当然,这话不能对着现在的辰均说。
于是我讪笑道:“喝糊涂了?你睁大双目瞧瞧,吊死鬼?我脖子上可没有勒痕,毒死鬼?我也没有七窍流血。我这么年轻,更不是寿终正寝的老死鬼。你说,我是个什么鬼?”
“先生是个勾魂摄魄的艳.鬼。”
我愣住,脸唰的红了。
凡间把冥界那种出没人间,靠媚术勾得凡人与之合欢,并吸人精魄的鬼称为艳鬼。我慕乐要身段没身段,要脸蛋没脸蛋,怎么算个艳.鬼了?
好啊辰均,小小年纪居然敢调戏我!
内心一阵波涛起伏难以平息,我泠然,一板一眼地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将来你是要登科入仕的,莫要再看那些志怪传奇,心生杂念,于学业无益。”
我缩回手,暗想书局里像《志异》这种书竟然卖得盆丰钵满,里边无非是某生偶遇狐狸精受其蛊惑或者某生感化艳鬼日久生情的桃色故事,香艳露骨。
想我还是凡人的时候,买得了二三传奇捧读都算一桩稀罕事,那时还没有说书人评趣,手抄翰墨,字字视若珠玑,目不漏字,方解其味……世风异矣。
辰均挑眉,似是清醒了一二分,他道:“我原也不信这些,只是于先生,我却犹豫了。”
“你这是心绪不宁所以胡思乱想,好生休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车呢。”凡人的身体最是孱弱,若不细心看顾着,不小心大病一场能去了半条命。
辰均配合的躺平了身,眼睛还盯着帷帐。
“还有一事,辰大人寄信回来说他将要调任萍乡,今年冬至会顺道回来一趟。”
辰均默然,少顷才道:“我知晓了。”
关好木窗,理好书册,我环顾四周,桌上杯盘狼藉,幸好卧榻还算整洁,这间厢房前后不足八丈,左右不过十步,除了一张床,两个高凳,再无其他可用来栖坐休息的物件了。如此逼仄简陋的居室,居然还敢称上房?明目张胆讹钱呢。
连日深夜,披星戴月往返,翻篱逾墙进出,学做那梁上君子,只不过我图的不是财,是人。
现在要离开这尺寸之地,我却隐隐踟蹰迈不开脚,我拍头一吁,慕乐啊慕乐,你心头期望着什么?醉话然矣,你还当真了。
尚在凡间的时候,写得几首生搬硬套的酸诗,典故拈为卖弄;谱就几句东拼西凑的小调,音律吟来不通;撰了几篇平淡无奇的传奇,情节读罢即忘。
喝彩声,不是赢来的,只是因他人顾及我的面子,如今更是可以靠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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