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 (不现惊鹊)

　　 闵凉缓缓转身, 对上她的脸。

　　 阮暖在哭。

　　 她的眼泪, 像窗外迅猛的雨水, 顺着脸颊, 不断地往下流。

　　 “对不起。”她说。

　　 闵凉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她水汪汪的瞳仁里, 倒映着自己的脸。

　　 她摸上自己的眼睛, 怎么眼角是湿润的。

　　 “对不起。”她又说。

　　 面前的少女, 那样的迷茫且狼狈，眼眶里蓄着浅浅的，清池一般的水。

　　 阮暖在心底问自己，她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要逼她, 为什么非要质问她，她非要她伤心了才满足吗？

　　 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在干什么。

　　 阮暖心中无限后悔，她怎样这么逼问她，将一个坚韧不拔的，一个人独立自主，努力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女孩，逼得眼中含着眼泪。

　　 她怎么这么狠心，这么残忍地戳着她的伤口。

　　 “对不起。”她眼中含着眼泪，滚滚的泪水从眼中落下，无与伦比的后悔席卷了心头。“我做错了好多事，之前也好，现在也好。我借着喜欢的名义去伤害你。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闵凉狼狈地别过脸：“我不喜欢你。松手。”

　　 “不要。”阮暖冲上前，抱住了她。

　　 “不要讨厌我，不要不喜欢我。我喜欢，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不想和你当姐妹。我、我只是，只是，无法控制地，动了心。”

　　 “轰隆——”

　　 窗外的雷声再度轰鸣，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莉娜早已避开去了书房。

　　 空寂的客厅里，阮暖死死抱着她的腰。

　　 她的眼泪汹涌地落着，心里怎么这样委屈，比之前还要绝望和痛苦，她抛下所有的骄傲和羞涩，倾吐自己全部的心意……

　　 而闵凉，不接受她的喜欢。

　　 “呜呜、呜呜……”阮暖委屈地哇哇大哭，抱紧了她的衣服不撒手。

　　 即使外头打雷下雨，电光闪动，她也没有任何心思放在窗外了。
　　 闵凉喘|息着，她心揪着痛，一种窒息和恐慌，齐齐缠上心头。

　　 “对不起，我、我没有办法去喜欢别人，爱情这种东西，让我感到恐惧……”

　　 她转过身，阮暖含着泪水的眼，抓着她衣服不放的双手。

　　 “小时候，妈妈跟我说了很多遍。

　　 她爱我，她爱爸爸，她爱我们这个家。

　　 但是，爸爸也好，我也好，她总是，用爱的名义去伤害别人。一步一步侵入爸爸的世界，剥夺他的爱好，强求他放弃他引以为豪的事业，回归家庭。

　　 爸爸也是，我不知道爸爸爱不爱这个家。但是他受不了妈妈与日俱增的控制欲，他受不了妈妈嫉妒心、不甘的野心。妈妈想要他不要再在海上工作，想他回来工作，想他做一个完美的丈夫。

　　 他做不到。他逃避家庭，逃避责任，即使一口一个爱我，我是他永远的宝贝，他也一年比一年回来得少。

　　 每年生日，送给我一艘帆船模型。至于妈妈，她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爸爸的礼物。

　　 妈妈恨爸爸，也恨我。每次打完我之后，她就会哭着流泪，说：‘妈妈不是有意的，妈妈也不想伤害你啊。都是爸爸的错，是爸爸不爱我们，阿凉，妈妈爱你，妈妈只剩你了。只剩你了。’

　　 她说的爱，是伴随着毒打和饥饿的吗？

　　 每次打完我，然后就哭着向我忏悔。每次爸爸不回来，她就冲我出气，让我叫爸爸回来。

　　 次次都是这样，爸爸也回来得少了。

　　 她觉得我好没用，留不住爸爸。我也觉得我好没用，我的到来并没有让他们的感情变得那么好。反倒缝隙越来越大，爸爸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离不开我，离不开家庭了。

　　 就算这样，每次爸爸回来，我还是很高兴。有好吃的饭菜，有爸爸的礼物，有温暖的家，再度回归的爱。

　　 喜欢就是这样的喜怒无常吗？

　　 爱就是这种带给别人伤害的东西吗？

　　 婚姻真的是一个家庭的坟墓么？”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喜欢、爱、婚姻……不是这样的……”阮暖流着眼泪摇头，不断地摇头，用手环着她的腰，将自己埋在她身前。

　　 “有一年回乡下，她跟爸爸争吵。她说，他要再不回来，她就把我丢掉。爸爸说，随便。
　　 在那个深秋的夜晚，妈妈打开车门，把我拉扯出去，丢在了外头。我使劲拍着车门，哭着喊着求她，她也不停车，不留恋，开车走了。

　　 我就这么被抛弃了，被口口声声说爱我的人抛弃了。

　　 我一个人在荒无人烟中的郊外迷了路，走啊走，走了很久。

　　 我不敢停下，不敢倒下，我怕我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再也回不了家。

　　 我沿着乡间的细碎石子路，在黑暗中辨别路的方向。

　　 路边的草地上都结满了白色的霜，冷气从脚板一直冻到脸上。

　　 一直走到了太阳出来的时候，路上有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一个老爷爷看见了我，他把我送去医院。”

　　 阮暖趴在她的胸前，她抬起头看她的脸，然而泪水已经把视界全模糊了。她只能瞧见她苍白的脸，苍白的唇，瓮动的嘴唇，撕扯出一个浅淡的笑。

　　 “阮暖，你说，喜欢和爱，是一种多么反复无常，让人恐怖的东西啊。”

　　 阮暖眼泪滚滚落下，她踮起脚，以吻封缄，堵住她颤抖着的冰凉唇瓣。

　　 暴雨倾盆，无休止地洗刷人间的浮尘。

　　 阮暖不懂怎么去亲吻，她只是笨拙的，将自己的嘴唇贴着她的嘴唇。

　　 她的唇是温热的，闵凉的唇是冷的，给予她自己全部温暖。

　　 “不一样的。”她松开的唇，拉开距离看她。

　　 “世界上的每一种感情，都是不一样的。没有同一朵花，没有同一种感情。闵凉，我和他们不一样。吃饭被噎着了以后，难道你就再也不吃饭了吗？跑步摔倒了之后，就再也不跑步了吗？手指受伤了，难道你就要切掉手臂吗？因为恐惧于父母的爱情，所以你就再也不愿拥有这种东西？”

　　 她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你能感受到的，对吗？你对我，也有同样的感觉。闵凉，直视你的内心，不要在沉浸在过去的那种恐惧里面了。你明明是那么勇敢的一个人，你明明已经动心了，你非要把自己的喜欢全都埋葬在淤泥里吗？”

　　 “拜托，喜欢我一下吧。”她眼泪落下，眼圈红得不能见人。

　　 “一直单恋着别人，真的好辛苦啊。”
　　 闵凉伸出手，她的手在颤抖，眼中也有泪水。

　　 “本来爱情就是无法预料的，况且是女生之间的爱情。你有勇气抵御来自外界，来自家人的风雨么？”

　　 阮暖转头看向窗外，风雨大作中，世界被模糊成了一幅画。

　　 “我有勇气。闵凉。说好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在你身边。”

　　 闵凉眼泪落下，抱住她。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们相拥在一起，温暖着彼此的体温。

　　 狂风暴雨过后，云销雨霁，天气放晴，金色的阳光从云层中露了出来，披散在大地上。

　　 被水洗过后的雪与雨，都化成了水，滋润进泥土里，窗台后青翠的树叶摇晃着，带来些许春意。

　　 阮暖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暖融融地窝在沙发里，她们互相依靠着，手和脚全都交缠在一起。

　　 “冷么？”闵凉问。

　　 她的嗓子还是沙哑的，听得阮暖有些心疼。

　　 “不冷，你嗓子痛不痛？”阮暖说，她爬起来要给她倒水。

　　 “算了，不痛，别乱动了。”她拉住她。

　　 她们还是拥在沙发里，感受此刻的宁静。

　　 整个世界都不再有争吵，不再有喧闹，清新的泥土味从窗缝之间透出来，带着凛冽的春寒。

　　 “闵凉，你喜欢我么？”阮暖忽然问。

　　 “……”

　　 她没听到回答，不由得十分沮丧。

　　 “喜欢。”闵凉突然开口。

　　 阮暖抬头，见到对方熏红的脸庞，脉脉的眼睛，脸也一点点红了。

　　 “你可真别扭。”她牵着她的手，玩着她的骨节。

　　 “对不起……”她说。

　　 阮暖摇摇头：“既然你喜欢我，那我就大发慈悲原谅以前的事了。”

　　 闵凉微微笑了起来。

　　 “就算我们在一起了，以后也不能结婚，阮暖以后说不定会后悔的。”她说。

　　 阮暖耸肩：“结婚？结什么婚，不结婚。反正，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在你身边，这就够了。”

　　 “谢谢……”她哑声说。

　　 “也谢谢你……”阮暖说，“谢谢你喜欢我。”

　　 “嗯。谢谢上天让我们相遇，把你送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