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它打破了平静。它一直朝房间内侧滑下去,穿过那些已经静止的心电图,像是毫不在意。
橘色头发的女孩、男人、女人,每走过一个人,它头顶的LED都会闪过绿色,发出一阵悦耳的音乐片段。
他走到最后一个人那里。
绿色的LED灯再次亮了起来。零碎的悦耳音乐片段组成了一支长长的歌,机器人静静地等待那歌曲放完。
它滑到在最后一个手术台旁,静静地看着那没有呼吸的男人。
“确认已全部销毁。”它发出声音,冷酷无情,“将用全自动飞船运往墓园D-0区。”
手术台再次动起来。床的一端渐渐开始倾斜攀升,倾斜了四十几度左右才停下。十具心电图为静止的躯壳顺从地尊重地球引力,从蓝色床单上滚下,直到停在冰冷的地上。他们没有任何反抗,因为胸膛里已经没有呼吸。橘色头发的女孩脸色苍白,但她的神情柔和的像刚刚睡着,方块形状的机器人停靠在她旁边,胸口伸出一只银色的机器手。那机器手拉住她的左手,拖动她前行。
她在地板上被动向前,那鲜活而苍白的皮肤在闪闪的灯光下渐渐暗淡,但残留在皮肤上的表示幸福的微笑仍然固执地留存。
她的身体被拖出房间,一点点地离开了画面,直到最后看不见了。
机器又回到这个房间。然后是下一个人、再下一个人。他们被拖出去,画面消失,滋滋的电流始终停靠在左右,像是忠实的观众。
直到房间空空如也,只有机器在房间里迷茫地转悠。
“任务完成。”它的胸口那只机器手发出命令声。
它也离开了画面。
明亮的画面抖动起来,一次比一次剧烈。
忽然地,画面一黑,三秒钟后,一阵风声呼啸而过,光线再次隐隐透了进来。一个巨大的底盘出现在画面里,接着是机翼,它们离画面越来越远,一架失事的飞船被一架救助飞船拖走。
南坪的全息影像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灰色天空、无尽的行人。那架老旧的飞船撞到一个广告牌,仿造人警察闻风赶来,开始记录他的罪行。一切又再次转回到起始时。大地、重庆,刚刚走到一半的行人继续穿过斑马线。
芦幸按下了影像关闭键,全息影像在一刻间全部断裂,房间恢复黑暗。他的脸忽然脱离各种各样的遮掩,袒露无疑。那双眼睛锐利地穿过空气,抵达桌子对面。
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失语了,喉咙仿佛随着影像的关闭一起被切断。
良久,乔德才开口道:“这是什么……”他的语速变快,声音头次听起来和冷静无关,“那是——”
“这就是我在飞船上梦到的东西。”芦幸冷酷地回答道,“从刚才机翼遮挡住画面那一幕开始。我在飞船里的睡梦中,看到的就是这个。”
第54章 流浪之时(七)
乔德无声地望着芦幸。他像是被某些东西困住了,他轻轻地碰触着它们,不断思考,在得知最后的真相前,他不会说一句话。
房间里一片寂静。隔壁游戏的音效开到了最大,剑插入宝箱的声音从门缝流淌而来。
“……这到底是什么?”良久,他说道,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但其中有股暗流通过。
“这到底是什么?”芦幸重复了一遍乔德的话,故弄虚玄地摇摇头,“我刚开始也是这么问自己的。这像个恐怖视频,放在火星的暗网上售卖。”
“你觉得这是什么?”他看着乔德,泰然自若地说。
乔德没有说话,他紧抿嘴唇。
“你看到了什么?”芦幸换了一种问法,但乔德仍没有回答。
“你怎么看?”见状,芦幸放弃了对乔德的追问,他转过头来,看向张骆驼。
张骆驼眨眨眼,他还没反应过来,恍惚地在残存的影像里逗留。手术。家园。注射。死亡。梦一般的女声。一切像是一个繁杂的梦,那些元素太多样了,没人知道芦幸指的是什么。
但张骆驼隐隐约约地觉得他知道芦幸想要他说什么。他闭上眼睛,看到那个橙色头发的女孩,她穿着一身黑色制服,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已经看这身服装几年。他还注意到里面很多元素:范柳,火星,家园。他觉得他碰触到了一些东西,但他犹豫着,没有说出口,他不知道芦幸在打什么主意。
“管理部的制服是不是?”芦幸说,他读出了张骆驼的想法,径直说了出来,“我当时在睡梦里也注意到了,而且比你们更甚。”
他的手指放在桌子上,他轻轻地朝上一按,全息影像,这些东西再次出现,大厦、人群、飞船,他凝视着它们,声音如梦似幻:“在火星飞向地球的旅途中,这个影像因为芯片的重复播放功能,在我梦里重复了整整十五遍,我记得太清楚了,每一遍开始都是正常的重庆城市的街景,就像我以前看过的课间视频,但每次都播放到一半,画面就会突然跳转,变成一个密室里的谋杀,简直像一个无限世界。”
“我深刻地记住了这个梦,完完全全的,每一个细节。那个梦无限循环,我差点以为我不会醒来,直到我睁开眼睛。”他转过身,面向乔德,挑挑眉毛,像是在回忆往事,“你还记得吗?我们刚刚到重庆时?”
乔德显然记得,但他更多地是警惕和陷入沉思地盯着芦幸,过了许久,他才确认地点了点头:“记得。”
芦幸把手从全息影像的操纵按钮上移开:“你一定记得,当时我们醒来时已经在重庆的某个大厦里,飞船已经自行离开。我醒来时你们都还在沉睡,当然有些人醒了,有些人没有。”
那些大厦帧数抖动时在他脸上留下一波波的光痕:“我醒来后还记得那个梦。而当那个梦太让我吃惊了,我实在忍不住,想知道其他人的梦芯片的内容也和我一样吗,也是这样吗?就忐忑不安地问了赵一她的梦境是怎么样的?她情绪还很不稳定,不耐烦地告诉我,就是平常在火星基地的课间看到的那些,介绍重庆地理的视频,一堆废铁城市,破烂玩具飞船,她一个字都没提那间长廊。然后我又问了你,你还记得吗?你更不耐烦,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他微微笑了一下,对着乔德,但那笑容完全没有笑的意思:“而其他人的回答和你们一样,他们说到他们在飞船上的梦芯片的内容,什么灰色天空、大厦,地理,所有有关重庆的东西,就是没有人提手术台。我试探着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一条长廊,但他们全部摇头了。”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全息影像诡谲地印在芦幸的脸上,他喃喃地沉浸于他自己的言辞中,“我当时很疑惑,实在想不通,我想明白这个,为什么只有我的梦境不同——而且是那个样子?那些显然是管理部的衣服?那些人?火星?还提到了范柳?但我没来得及继续想,上一届管理部的人就打来电话了。他们准备过来和我们谈一谈交接事项,于是我就没时间去想我的梦境了。我只好猜测也许是程序错误,所以我的梦境不同,或者那可能是一个恶作剧。”
噔。门轻轻颤动了一下。有个人经过门口,进了另一间私人游戏厅,他打开他自己的门时一阵“炸地雷”的音乐刺入这里。芦幸在这音乐声中休息了一会儿:“等到他们来后,我就压制了那感觉,毕竟那只是个无凭无据的梦而已。而且他们开始说重庆的事,我立刻意识到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马上把这个忘了,不管这多诡异,但就是个梦。直到那一天来临。”
直到那一天来临。芦幸说到这儿,停了一下。
乔德抬起眼睛,他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知道芦幸要说什么似的等着。
芦幸仰头看向桌上闪烁的最高的一座建筑,它的楼顶看起来遥不可及,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的眼睛不得不因为酸涩眨动。
“直到曾林死去。”他空洞地说。
那声音直直地进入张骆驼的耳膜。
芦幸直起身子,他的声音变轻了:“从他死去的那天开始,我感觉许多东西不再相同。朋友、敌人、城市,它们忽然全都大变样,就像虚幻和真实,真实和虚幻,那段日子对我来说颠三倒四,一塌糊涂。梦是真实,真实是梦。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再次想到了那个梦。”
“一开始那个梦只是一闪而过,但因为曾林的死,我有大把时间可以消磨,那个梦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个梦是怎么回事?那种怪异感、真实感,还有我从来没有想要了解过的更多东西。而我发现每当我思考那个梦,我就会感觉好一些,没那么痛苦,那种久违的困惑感可以消除对曾林死去的思考和悲伤,于是我开始想深入了解那个梦,也避免一直悲伤下去。但那个梦毕竟已经过了很久了,我只能断断续续地想起来一些——于是我就去了你的办公室。”芦幸抬起头,看向乔德,挑挑眉毛。
这个转折非常突兀,张骆驼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芦幸注意到他的反应,朝他摊手,语气讽刺地说:“你不知道——他是管理部的头儿,和火星联络的最多的就是他,基本所有东西在他那里都有一份。我想着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那个梦。毕竟那些梦实质是火星输入我们脑海的数据,装载在芯片里,和我们一起来到重庆,芯片很有可能没被带回火星,而是保管在他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