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那颗已爆炸□□仍在大脑皮层深处的记忆中回响。
他们之间一时非常安静,甚至过度安静,超脱自然。郑郑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忽然尴尬地转过头来:“来喝喝看怎么样?”她指指咖啡,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咖啡沫溅在毛玻璃杯上,一片细小的花纹被遮挡。
张骆驼耸耸肩,走过去,接过一杯咖啡,他在郑郑的注视下喝了一口,味道很涩,很苦,他皱起眉,想对郑郑说说。但郑郑没有给这他这个建议的机会。
“我是在两个月前知道的。”她忽然说,非常平静的。
张骆驼愣在原地,一时之间他甚至没明白郑郑在说些什么。郑郑看着他迷茫的神情,补充道:“仿造人。”
张骆驼不自觉的放下杯子,郑郑先开口了,她一向聪明过头,在话开始前就明白了张骆驼的意思,
“我给你讲过,在之前,我说我有个疯狂的想法,因为……。”郑郑吞了口空气,镇定地,轻声说,“因为李香香。”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想法了……那想法就是这个,我是个仿造人。”郑郑说,耸耸肩。
李香香,两个月前。
时间在张骆驼的记忆里倒退,直到到达合适的节点。两个月前,他和乔德刚刚去过老头儿唱片店,他们成为好朋友,那些打电话的日子历历在目。郑郑在那时忽然变得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有在意,他全身心投入在另一段友情上。那些夜晚、街道、无处不在的讽刺和交谈。他在一片震荡中坐下来,和郑郑面对面,郑郑担忧地盯着他,对他说道:“你想要李香香的演唱会门票吗?”
就是那时候。张骆驼敏锐地抓住那日子,他看清回忆,郑郑说话时的模样,她很憔悴,焦躁不安,仿佛陷入不知路在哪里的境地。李香香,她说。口吻像是在躲避灾难。
那些秘密忽然从地下涌出。
张骆驼明白过来。
“虽然是芦幸告诉了我,但我在之前就有猜测。”她说,耸耸肩,仿佛满不在乎。
郑郑的语气过于平淡。但张骆驼在一瞬间就捕捉到了其他的东西,那无法支撑、支离破碎。郑郑很少这样,她几乎不这样,她大多数时候连喝醉酒也会笑,气息里带着浓烈的“烈火世界”的味道。张骆驼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想要安慰她,但他来不及这么做,郑郑已经开始说下一句话。
她嘀咕道,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当时没有完全告诉你,对不起。但当时我太过恐慌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当时她怎么引起我恐慌的了。她问了我一个问题。那问题是,‘人类和仿造人有什么区别?’”
张骆驼点点头,他并不惊讶,李香香曾经给他说过。他面对郑郑真诚的目光,低下头去,轻声说道:“我知道……她给我说过。”他也瞒了郑郑,“抱歉,没告诉你。”
“她给你说了?”郑郑有些惊讶,接着她轻轻微笑起来,“那我们扯平了。”
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轻松:“我还在想要怎么开口,现在不用了,你都知道了。”她停了停,继续说,“那我就不说之前的故事了。我从她告诉我这个问题开始讲起。当她提出这个问题时,我确实感到恐慌,一个仿造人竟然能思考。但除开恐慌外还有另一种东西。那才是我真正害怕的,也是没告诉你的——困惑。她那句话问倒了我,人类和仿造人的区别在哪里?我想了很多个来回答她,但是都无法让我满意。最后我上网查了。‘思考’。网上是这么说的,仿造人和人类不同之处就在于思考。但我沿着这条逻辑走下去,我发现了不对劲:如果仿造人也会思考,那么人类和仿造人是不是就完全没有区别?那么李香香和我的界限在哪里?这个问题深深困扰了我,然后——”
“这个问题激发出了我的困惑。”郑郑说,她挪动两个在托盘上的玻璃杯,它们的瓶口散着热气,香味在大厦的天花板下隐隐浮动,“我开始想,如果人类和仿造人没有区别,那么我是不是就相当于即是人类,也是仿造人?我可不可能其实就像李香香一样,也是个完全的仿造人。我的理智告诉我不可能,但这思维像病毒一样不由自主地疯长。那疯狂的想法快将我打倒,折磨到死。我每天在那思绪里徘徊,像被困在移动硬盘里,最后我无法再回答她,因为我也陷入了这个怪圈里。”
“而我不告诉你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因为这想法会让我像疯子,我自己都这么觉得。”她说,揉揉眼睛,苦涩的笑笑,她的声音异常空虚。
张骆驼埋下头,他仔细地听着郑郑的一言一语,她从哪些问题中衍生出来的绝望和疯狂的想法。
“你不是疯子。”他只能轻声说,咖啡的苦味接触到空气,立刻在舌尖上绽开。
“谢谢。”郑郑笑起来,她的眼神变得很柔和,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被这阻挠了叙述的道路。她叹了口气,找回了阀门,继续说道,“而自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怀疑,甚至从生活中寻找证据看自己是不是人类。”
“这听起来很疯,我以为这样会让我意识到我全是瞎想,但越找我越困惑。刚开始我什么都找不出,因为有些东西像是堵在我的脑子里,阻止了我去思考,我像是在盲区里走路。但时间越久,那东西就变得越松动。一些新的问题渐渐能在我脑中自动生成,虽然只是一晃而过。比如: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到过重庆城市的边界?为什么我从来不能飞出重庆的大气层去其他地方——尽管天空的大气层有毒素,但是科技可以克服它,可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去做。它就像个程序漏洞般被忽视了。还有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没有童年?只有现在?我发现我想的越久,疑点就越多,而在李香香提问以前,我从来没注意过这些东西。”
张骆驼知道这个,乔德朝他提过。火星的人朝他们神经元里安了程序,他们会对这座城市的不对劲之处设以盲点。他哑口无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知道在此刻安慰会像是敷衍的阿司匹林。
郑郑真诚地抬起头:“我当时觉得非常疯狂,像是一个梦,或者坠机前的狂想,但它千真万确,我除开感觉自己陷入泥潭外没有任何知觉。我无路可走。直到芦幸向我证实了这点。”她耸耸肩,继续说,“他在一次会议上注意到了我的不对,我和他私下谈话。刚开始我非常警惕,但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朋友,我们同病相怜。”
她这样,说露出了一个微笑,接着皱起眉,像是想找个形容词:“他平常……不像前几天那样。”
她没说完,但张骆驼明白,他的伤还在隐隐作痛。
“但你看得出,他其实不太喜欢管理部,尽管他不怎么表现出来。”她耸耸肩,“后来因为某种原因,他带我去了管理部,看了一些资料。我在那里翻阅和浏览,他和我一起在那些数据中游走,然后我发现,那些一闪而过马上不见的想法如此真实,他们就摆在我面前,不用我再去怀疑和突破什么,一切变得明朗无比。而我,我就是——”
“我就是仿造人。”她一字一句地说。她的声音近乎低语。
张骆驼凝视着她,她的表情异常苍白,但又过于坚定,说出这句话像是费了她的全部力气。
“那时候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太过震惊了……我除开我自己无法想到别的。”她吞了口唾液,眼神变得迷茫,她轻声说,“那段时间我过的太糟糕……对不起。”她解释完毕,不再说话。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却让人感觉非常脆弱和沉重,甚至接近于黑暗。
张骆驼看着那双眼睛,感觉喘不过气。他的心中五味陈杂。
他不自觉地摇摇头:“对不起。”他轻声说。
郑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为了什么?”
张骆驼无法说出口,胸口一种浓烈的愧疚感咬紧了他。郑郑没有讲她去管理部看的东西是什么,但张骆驼想应该和他看的差不多,那些证据几乎可以压垮每一个人。他想起那段时候,郑郑精神萎靡,几乎不能正常上下班,没有人能找到她。但当时张骆驼只是觉得她不太像平时的郑郑,他从没想过去将那些问题逼问出来,她只能一个人承担。
郑郑不赞同地摇摇头,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她再次一眼就看穿了张骆驼的局促不安和愧疚,他们成为朋友太久了。
“你永永远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说,非常郑重。
张骆驼猛地抬头,他的心被暖流击中。某种冥冥之中的不安在这瞬间被熨平。他抬起头来,张开嘴,但想了很久都说不出话,最后他犹豫地回了她一个笑容。
他想起他们初次在公司见面。郑郑,穿橘色裙子的女孩。
“好了,我们去吃早饭吧,你等会儿就要和乔德去见芦幸了。”她深呼口气,再次端起托盘,“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上次的反应那么激烈,也许他会解释清楚……祝你一切顺利。”她笑了笑,像是刚才的一切是平时随意的一次谈话,尽管它包含了太多信息和坦白。那两杯咖啡的浓郁气味静静地流淌。
张骆驼停留在原地,他看向窗外,大厦和大厦互相覆盖,它们永不孤独。他心里涌起一股冲动,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郑郑那件事,也许他该告诉她,不管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