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公主假死失败之后 (竹西淮)

　　片刻后。
　　三公主抱着温漫走了出来。
　　立在院门外的萱兰上前一步，“殿下，那些蓬莱使节……”
　　看到眼前的一幕，萱兰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面不改色地说下去，“已经候在前厅，他们说想见夫人一面。”
　　三公主怀里抱着披风拢着的人鱼，通身遮得密密实实，唯有头露了出来。
　　不过随着三公主的走动，那披风垂摆微微拂动，隐约露出了鱼尾一角，那尾鳍的鳞片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闪一下又藏掩在了披风里。
　　萱兰收回视线，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前厅有一巨大雕花屏风，可隔开视线。三公主便命人抬进一只由金玉雕成的巨大方砚，这方砚原是宫廷宴请文人雅士之时所用的，作为笔墨象征，搁在上方，供笔墨文客们瞻仰欣赏。
　　如今不注墨水，而是倒入清水，浅浅盈盈，深度刚好能够漫过鱼尾。
　　温漫便躺在了里面，然后一边啃着香果，一边看着三公主端庄淡然地绕过雕花屏风，走到了前厅。
　　久候的蓬莱使节连忙起身行礼，然后献礼。
　　“殿下，这是从蓬莱带来的鲛纱、深海明珠，听闻夫人已经分化成功，臣等前来恭贺。”
　　三公主命侍女收下了，然后说道：“人鱼族的事情，本殿尚不是完全清楚，各使节若是有要提醒的地方，大可直言，不必避讳。”
　　为首的使节连忙含笑说道：“殿下，确有些事情须告知您。”
　　三公主放下茶盏，神情微微肃然，“使节但说无妨。”
　　见她态度尚好，使节思虑片刻，开口说了，“在蓬莱王室供奉着一盏青铜红树，上有象征人鱼生命的冰蓝花朵，夫人既已经分化成功，想必蓬莱的海祭司也已经知晓了。”
　　“这里面可有什么讲究？”三公主微微倾身，起了极大的兴趣。
　　使节越发恭敬，“这原是蓬莱王室的秘闻，不能往外传道。可这回比较特殊，我们人鱼公主这一代之前始终没有出现真正的人鱼，殿下所娶的这位，正好成为了这一位，按例，本该就此成为新任海祭司。”
　　“……”三公主一顿，“海祭司做什么的？”
　　“主持蓬莱祭祀大典，以及掌管人鱼族命道，乃海王之下，事关重大。”其实背后还有更深的使命，但这是蓬莱人鱼的致命弱点所在，故而蓬莱使节自然不能全盘托出，只能捡紧要的说了。
　　三公主不语，她想起了，之前在古书上看到过的内容。
　　人鱼的海祭司会逐渐拥有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在岸上毫无发挥之地，但在海洋中就不一样了。人鱼族遇到外敌侵犯，往往海祭司独当一面，便可击退敌人。故而这名为祭司的地位，更像是人族里的护国大将。
　　这蓬莱使节这番说法，莫非是要将温漫接回蓬莱？
　　但温漫看上去如此柔弱，身处这紧要位置，岂不是危机四伏。
　　三公主心情陡然沉重起来，“她既已嫁给人族，你们蓬莱怎可代她悔婚？”
　　蓬莱使节连忙说道：“此事紧要，绝非我等可以解决，殿下不必紧张，蓬莱王室应当在想办法处理。我等还会在京都城逗留几日，等蓬莱消息，到时候再上府与殿下商议。”
　　三公主面色稍缓，“如此，也好。”
　　使节见气氛转好，又说道：“殿下，在蓬莱人鱼还有一惯例。人鱼族专一，若是认定了对方，便会将身上珍贵的唯一一片潜鳞相赠，这方能算是永结同心，缔结一世姻缘。故而您和夫人，在人族的婚礼已成，但在蓬莱，其实尚欠这一步。”
　　三公主若有所思，“你如何看得出，本殿尚未获赠夫人的潜鳞？”
　　使节摸了摸唇边的鲶鱼须，从容而道：“人族若身携潜鳞，便会有气息让我们人鱼感知到，知道这已是另外一条人鱼的所属，我们自然便不会沾染。这是我们人鱼共知的，人族反而知之甚少。”
　　三公主忽然想到什么，握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近乎颤抖。半晌，她才低沉地问道——
　　“使节，若是潜鳞送出后悔了，可还能收回？”
　　“不能了，我们人鱼痴情专一，一生只能喜欢一个。”
　　三公主靠在椅背上，目光怔忪，久久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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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残缺
　　虽然蓬莱使节未曾形容这潜鳞长什么模样, 但三公主知道, 她见过的。
　　先皇后薨了之后，停棺春芒正殿数日之久，待葬礼筹备周全, 方才起棺下葬皇陵。
　　皇帝自然悲痛万分，不顾君王形象, 抚棺而泣，殿外刚刚经历分化的湄姬托着柔弱之尾, 跪在大道, 请求见上最后一面。
　　之后, 三公主方才听宫女议论，那日湄姬是从水中一路爬过来的，银白色的鱼尾摇曳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触目惊心, 却无人敢上前搀扶，震慑于这条人鱼的凄怆悲绝。
　　湄姬爬至一半，刚长出的鱼尾因缺水皲裂，正疼痛难忍之际, 天空忽降大雨。
　　这场雨下得极大，天空晦暗低沉，湄姬就这般一路爬到了春芒殿门口，手里紧紧捏着一物什，恳求进殿。
　　雨水打湿了美人鱼的长发，娇媚的脸庞苍白如雪, 满脸都是流淌的雨水，从下巴一滴滴坠落，原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但皇帝拒绝了，而且不知何故，大怒，下令直接将湄姬困于泉客殿，永生不许踏出一步。
　　就在众人以为湄姬惹怒圣颜，要被打入冷宫或者处死之时，皇帝又在几日之后下诏，称感慨先皇后生前曾庇佑此姝，他爱屋及乌，赐湄姬诸多金银珠宝。
　　从那以后，湄姬忽然盛宠在身，其余嫔妃忌惮万分，连律皇后都不敢主动挑衅这个昭仪。而泉客殿也成为除了皇帝之外，旁人不可擅自踏入之所。
　　那时候的三公主并不知皇帝在恼怒什么，还是尚在人世的太子在兄妹独处之时，轻言告之，“昭仪娘娘不顾生死，也要爬来见母后一面，想必有什么紧要之物托付。你若得空，央求父皇，去见她一面吧。”
　　太子说这段话的时候，面有悲戚感慨，似有隐情。
　　三公主跟湄姬在母后身边一同长大，知道母亲一直将这个小妃子当成女儿般庇佑着，如今却连最后一面也不能看见，想必母亲也不想这样的。
　　那时皇帝还在悲痛盛怒之中，三公主深知他的脾性，于是不曾去惊扰他，而是直接冒险潜入了泉客殿。
　　湄姬交给她一片如覆月光的鳞片，含泪看着她，“请殿下务必将此物放入皇后的陪葬礼中，不必惊扰旁人，悄悄放入便好。”
　　三公主握着那尚且带着温热气息的鳞片，不解，“这是什么？”
　　“在蓬莱，亲近之人去世后，都要赠予对方一片鱼鳞。殿下不必多想，这不过是我们蓬莱的习俗之一而已。”
　　那时候，湄姬垂着眉眼，是这样跟她解释的。三公主不疑有他，回去之后寻了个空隙，将这片鱼鳞悄悄混进了自己母亲的陪葬品之中。
　　直到如今，三公主才意识到，那原来是湄姬的潜鳞。
　　人鱼族中象征终生不渝的爱情信物。
　　但是——
　　母后可曾喜欢过这条人鱼？她倘若底下有知，知道这足足小了她十三载的人鱼竟然痴恋如此，不知会作何想。
　　那蓬莱使节见三公主面色莫测地端坐上方，忽然不语了，若有思虑的模样，他未免忐忑起来，细细回顾自己可曾有说错话过。
　　使节连忙又补充道：“这潜鳞自人鱼出生之时便有，故而也会发生一些乌龙。”
　　三公主回过神，看向他，“比如？”
　　“比如年幼时不懂事，也有人鱼拔下来弄丢的，那就成死物了，也长不大。虽然可能有些遗憾，但只要心意在，这身外之物大可释怀的。”蓬莱使节恭敬地说道，“这样的乌龙，在蓬莱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其实不然，没了潜鳞，终归是一大憾事，那些人鱼知晓后拼了命也要找回来的，幸而潜鳞与本体有血脉连通之感，海祭司能占卜得到下落，故而蓬莱人鱼要找，终归能找到了，除非这潜鳞已经被挫骨扬灰，完全不见踪迹了。
　　但这些话，蓬莱使节自然是不敢明言的，因为三公主的脸色已经越发莫测了。
　　后来又不知说了多久，蓬莱使节终于在惴惴不安的心情中离开公主府。
　　而三公主今日受到的震撼有些大，她自认为不是什么马虎之人，却不料，湄姬竟然有一段隐秘之情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滋长而生。可见她当初藏匿得有多辛苦隐忍，最后却又受母后之死刺激而功亏一篑。
　　三公主端着茶盏，陈年旧事忽然涌上心头，如今察觉之后，其实原来有那么多细节可探究，或许这背后，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如烟往事。
　　*
　　屏风后安静得落针可闻。
　　三公主收回思绪，将手中雨过天青色瓷盏搁下，起身绕过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