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后怕地握着鞭子,转头用眼神请示德音。德音琢磨得差不多了,便对车夫点点头。车夫这才松了一口气,扬鞭抽在马臀上。
那朵花儿躺在珠玉堆上,孤零又脆弱,马车远去带起尘埃,险些把花也带跑。
殷希声及时用身体护住它,哑声对德音道:“走吧。”
德音看着主人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第105章 合理委屈
观颐
深州往澶州的路有许多条,或者西向德州,从德州北界逆澧河而上;或者南下纵穿魏州,擦过博卫两州的边际…无论哪一条,都比楼岚起现在走的这条上行东北,横穿冀赵磁洺四州,再顺澧河经邢相二州而下,光是过路上六州关卡都要花上小半月的路快。
奈何楼岚起少出远门,不熟道路,被糊弄了也不自知,又才上水路不多久,就因为晕船精神萎靡。
能心疼他的殷希声和德音都不在,楼岚起闷在房里难受了几天,终于憋不住,向随行的侍从问:“不能走回陆路吗?”
侍从看一眼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发白的脸色,道:“回小公子,这段走水路是惯例,走回陆路也无不可,只是…”他刚想说陆路用时更长,恍然想起出发前受的嘱咐就是要拖延旅途,于是变道:“只是还要吩咐变道,公子且忍耐忍耐,小的这就去准备。”
楼岚起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根本没有余力多心他的改口。
船行已经到了相州,改换陆路也不过是多上两三日行程,殷氏的这支队伍一不赶时间,二不缺路费,一路悠闲,倒更像是在游山玩水。
明粢跟在队后,也有幸领略了五十州的绮丽美景,只是不论壮丽山川,还是秀美河湖,似乎都与他当日所见的寂寥闹市无甚不同。人间还是凡人的人间,美景还是凡人的美景,都和东君没有什么关系。
明粢不大在意这些,他此行不为人间,也不为美景,只为一个楼岚起。他追着楼岚起下界时,满心满只有楼岚起。腾蛇门的守卫刚被风风火火的云中君撞了个晕头转向,转眼一向沉稳的东君也闯过去;本子拿在手上刚要记名,又想起东君那“留一行”的嘱托,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落笔,最后只好视而不见,自欺欺人地合上本子叹口气。
楼岚起在泰恒塔里头重脚轻的飘了月余,乍然出塔也找不见平衡,足踏风诀飞得跌跌撞撞,明粢在后面提心吊胆跟着,生怕楼岚起一头栽下云端。
然而楼岚起没有一头栽下云端,反而是一头撞进了殷希声怀里。明粢再不甘心,也要止步。
他和殷希声是没有半点可比性的,不说他,即便是越别枝和叶鸣蝉,也和殷希声不可比。明粢坦然认败,但却不妒忌。
楼岚起的生命中无人能和殷希声相比,然而同样,楼雾起,越别枝,叶鸣蝉,也都无人可比。每个人都陪着楼岚起有过一段独一无二的时光与回忆,虽然无法长久陪伴,但正是与每一个人的相遇与别离,才造就了如今的楼岚起。明粢清楚每一个人的无可代替,他取代不了任何一个人,所以得到楼岚起爱意的他,也不会成为任何一人的代替品。
只要楼岚起愿给,明粢得到的就是滚烫而赤诚的唯一真心。多么诱人。明粢光是想一想,都几乎按捺不住怦然的心动。
没有什么好嫉妒的,明粢想,我也会成为楼岚起的无可代替。
楼岚起倚在车窗边,神色有些恹恹,他手里捏着窗帘,把那云纹锦缎蹂躏得不成模样。半晌,他终于放过那截倒霉的布料,垂头丧气道:“我想希希。”语气低落,好不可怜。
不,明粢收回前言,果然还是嫉妒的。
他都没有想过我,明粢心道。想法无理取闹,还觉得自己合理委屈。
十年足够生出许多变故,譬如澶州城内的绿蚁醅早已不是当年的第一酒家,而被栖一枝取而代之。如今的绿蚁醅不过是个空壳,而这个空壳留存的目的,于楼岚起不言而喻。
时移事易,楼岚起既然已经回归,就不再有到绿蚁醅缅怀过往的必要。为了早日回程,楼岚起径直去了栖一枝。
栖一枝的店铺装潢比绿蚁醅用心许多,连门口招牌上都画着一只鹊鸟,衔着一片绿叶,栖在枝头。楼岚起只看了一眼,就狼狈地收回目光。
殷恒光也年近而立了,青春意气早被岁月磨平,只留十足沉稳。“父亲召我?”殷恒光问。
他扯起嘴角,看向楼岚起的目光不自觉得透出一点讽意:“父亲召我,回本家继任?”
楼岚起有些莫名,还有些慌乱:“是啊。”
殷恒光冷呵:“你可还记得十年前,父亲为你斥责我的那句话?”
楼岚起其实偏矮,以至于身边所有人几乎都比他高大,殷恒光只是普通地看向他,目光都像居高临下。
“父亲还活着,我怎么敢踏进殷府一步?”
——“我还活着,你怎么敢踏进这里一步?”
楼岚起的眼泪瞬间奔涌而出。殷恒光看着他哭,语气怜悯:“楼岚起,你从来也没有长大。”
明粢一忍再忍,好歹勉强顾忌着一点天条,在门外无人处显出身形,衣袂带风地大步而入,把楼岚起藏到身后,语气冷硬对殷恒光:“何必惹他。”
殷恒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明粢,嗤笑道:“见不得他哭的人那么多,难怪把人养得这么脆弱。”
明粢眉头紧皱,楼岚起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地掉眼泪,时不时才有一点抽气的鼻音,听得人揪心,偏偏殷恒光还满脸轻鄙。明粢一口气险险没忍住。
楼岚起带着哭腔吼他:“道歉!”
明粢从善如流,转身扶着楼岚起的肩膀,语气诚恳道:“对不起。”
楼岚起搡了他一把:“对他!”
明粢转头去看殷恒光,殷恒光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第106章 惊梦
观颐
楼岚起铁了一颗心,将回程的路换了快马。挑马的时候有些小变故,寻来的好马都不愿意让楼岚起近身,楼岚起难得显出暴戾一面,沉着脸色拔刀斩了头马,才将马群吓住,乖乖地对骑手垂下了头。
明粢既然现身,就不再有隐藏的必要,大大方方地也牵了一匹马。他翻身上马,余光瞥见并骑的楼岚起眼尾沾了一滴猩红的血,随着奔驰颠簸,那血滴便拖开一条长痕,活像一道血泪。
殷恒光虽然不攻骑艺,但也算略通,同样舍了车子骑马,路上不发一语。沉默笼罩在三人头上,沉得仿佛最深的绝望。
官道也不能走,过关太耽误时间,唯一识路的殷恒光带着另外两人抄了小路,山间草木繁茂,道路崎岖,人马从中穿过都是一身狼狈,但没有人开口抱怨。三个人一路上的话语还不如三匹马打的响鼻多。
夜宿也成问题。楼岚起和明粢理说不必考虑,但殷恒光必须休息。明粢起初没有意识,楼岚起叫停时还略有莫名,反复几次,才明白楼岚起是在替殷恒光开口。为了不给殷恒光压力,楼岚起每每当先睡去,直到殷恒光不堪疲惫地闭上眼睛,他才睁眼怔愣到天明。
楼岚起的焦虑埋得很深,但谁都知道他的惶恐。明粢陪过楼岚起的数个不眠之夜,终于忍不住道:“放他独行吧?你我先回程。”
“不。”楼岚起木然地睁着眼睛,视线也不知落在哪里,“我要把他带回家。”
明粢被那个“家”字刺了一下,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知道楼岚起还留着那把钥匙,就贴着心口放着,那也曾是楼岚起的家。楼岚起的家在人间,可人间和东君没有关系。
楼岚起和衣躺在地上,入夜渐凉,篝火有气无力地燃着,似乎比人更畏惧夜风。明粢坐在火堆旁,能看见楼岚起眼中映出的微弱火光。
他看了一会儿,伸手过去把人半托半抱起来,楼岚起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便也干脆卸了劲力,软绵绵地任明粢动作。
明粢把人半搂在怀里,两人上身相贴,楼岚起的头枕在明粢的臂弯。楼岚起按住明粢的手臂,声音沙哑道:“别闹我了。”已然是疲惫至极的服软求饶。
“不闹你。”明粢抱着楼岚起哄小孩似的晃了晃,他抬手去摸楼岚起的耳朵,拇指擦掉楼岚起脸上的灰尘。
楼岚起怔怔地看着明粢,一双乌黑湿润的鹿眼里的光芒涣散开,灵动也就变成了阴沉。
明粢抚上他的眼尾,擦掉早已干涸的那道血痕,鲜血凝固以后变成暗红近黑的颜色,衬着楼岚起缟素般的面容,更显凄凉。
楼岚起因为明粢的动作不安地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鸦睫还在轻微颤抖。明粢看得心痒,情不自禁俯下身,亲了亲那双受惊的鹿目。
楼岚起下意识闭上眼睛。他仰头枕在明粢臂上,脖颈拉出修长的线条,有种不堪爱怜的脆弱感,加上他闭眼的动作,仿佛陌路待死的绝望幼兽。
明粢亲过以后也没有起身,他和楼岚起贴着面,在他耳边低声道:“楼岚起不想掉眼泪,那我的小岚想不想哭?”
楼岚起闻言没有动作,半晌,他动了一下,在明粢的怀里转了个身,脸贴在明粢的小腹上,不多时,便有沉闷压抑的哭声传出来,在寂静的狂野里,悲凉如鬼泣。
明粢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楼岚起的头发,沉默了一夜。
楼岚起哭了一夜,眼睛又红又肿,水光潋滟。殷恒光注意到他的异样,看了他许久,没有说话。
穷山恶水多悍匪,三人果不其然遇到了劫道客,明粢和殷恒光及时勒马,还不等他二人有所反应,楼岚起便催马直向人群撞过去,沉重的马蹄活生生踏碎了一人的腿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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