奄奄之间,公仪竹无声气毙。
从此九族异种之中,囚牛就此绝代。
竹生有节,饶是被从底部截断,等炎炎大旱之日,倘若凑到干枯的竹根旁边,犹能从空心的竹节中饮到一捧甘甜净水。
那是风仪之竹能留给孩子们的最后一点庇护。
玄武若有所思地往半空的方向看了看,最终也没出手打散公仪竹投往幽冥的魂魄。
对着公仪竹于风中渐冷的尸身,玄武长吁一声,亲自解开公仪竹的衣领,替他把那小小的嘲风木雕悬在了颈上。
连他见过公仪竹的风姿和临终遗言后,都不忍令公仪竹容色狼狈地横死在门槛上。
玄武把公仪竹尸身运至竹林中平放,又掏出一方帕子给公仪竹擦拭干净了脸上的汗水、泥土和沾满了整个下巴的鲜血,这才把帕子翻过面来,盖住了他丹田上那个拳头大的血洞。
他站起来,背过手去,喃喃在这幽寂又凄凉的竹林风声中自语。他感慨万千地说道:“旧谊散尽,往后我又能去听谁的琴呢?”
他那墨绿色的身影一瞬间仿佛扭曲了时间和空间,影子像是一股烟似的,突然在原地飘散了。
竹林之中,只有公仪竹静谧地躺在那里。他终身风雅温文,翩翩机巧,只有死时双眉紧皱,显然走得分毫也不安详。
而被他牵挂的所有的一切:肩负着未来的半徒洛九江、书院中的三千学子、还有远在灵蛇界的枕却二人、以及那些被他昭彰过的正义,被他惦念着的生灵,从此之后,都与他全然无关了。
竹叶随风飘摇,远处的竹子也有几丛生了花。
苍白的竹花与苍翠的竹叶一起在风中打旋飘下,薄薄一层,掩住了那袭染血的青衫。
第247章 竹林颂
公仪先生的离去终究在三个时辰后被发现了。
书院中巡视的弟子照常经过竹林,第一眼就见到竹庐四角分布的四具长老尸体。
玄武当时只替公仪先生摆正尸身, 对于其他四个被他杀死的人, 他甚至连多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
那一双结伴巡视的弟子登时心脏狂跳, 心中已经隐生不安之意。然而在亲眼见到竹林中央无声正卧,青衫上已经洒了一捧竹叶覆身的公仪竹时, 他们还是无声地双膝一软跪在原地,悲怆地简直不能自已。
后来没人说得出,这两个弟子究竟是如何互相搀扶着走出那片竹林的。他们只见到其中一个弟子双目赤红, 眼底隐隐有血, 脸上流下了两行粉红色的泪。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一般, 长了翅膀似的随风声一起传递,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里, 除了几个闭了死关的长老师兄, 全院上下没一人不知道这个噩耗。
就连书院后厨掌勺捏包子的王大厨都跌了面盆子, 白花花的细面泼洒一地, 而他整个人坐在地上,圆短的双腿岔开, 拍着自己肥厚的大腿肉嚎啕大哭。
他挺着个圆溜溜的肚子, 人又吃得像个发面的白皮肉丸子。这一幕本来是相当好笑的场景, 然而后厨像是在这王老板一声哭嚎之中被打开了某个开关, 登时哭声沸天。
公仪竹坐镇书院足有几百年, 受他恩惠的岂是只有书院学子?
往近处说,当初静慈大师寄书给他,要他千里迢迢跨界奔波而来, 带走一个皱巴巴、阴沉沉、整日丧着个脸的小男孩,公仪竹便不辞辛苦地来了,他带走了阴半死,书院十余年的生涯中,甚至没让他因为任何理由被摘走一根头发丝。
往远处说,当初修真界炉鼎气纵横,时人都已豢养炉鼎为乐为荣的时候,也是公仪竹率先站出来,痛陈怒骂道:“炉鼎是物,那你们是畜生吗?!”
至今为止,青龙界明面暗处,仍无一处敢做炉鼎买卖。而青龙书院里就更是只有做学生的美人,而无被当做炉鼎的美人。
没人想过公仪先生会这样离开,他就像是青龙书院一个不变的标志,入学时他抱琴在侧,赠给诸学子一曲清音;离开时也有他踏歌相送,横竹笛于唇边,悠扬笛声里寄满了最善意的祝福。
人生在世何其短也,他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竟不能伴月踏波一千年,该让后人徒留多少遗恨?
这一个晚上,青龙书院见到盛日西沉。
等第二天,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映入书院最东方的碑林时,青龙书院已经满院飘扬奠帷,三千学子人人缟素。
没有经过商量,更没什么提前的组织,十二峰弟子倾巢而出,一身素白。他们往竹林的方向一同前进,如江河序然入海,脚步低沉而不急躁,用千人的错落足音,奏响一曲祭奠的哀鼓。
他们披麻衣,戴雪冠,整个书院静悄悄的,满院上下在赶路过程中不曾有一个字的接耳交谈。
三千学子微垂着头,趋步而行,最终分为左右中三列,齐齐排在公仪竹的竹林之前。
像是受这气氛响应一般,昨日还只有两三丛竹子开花,今日白花已经爬满了大半竹林。
有弟子沉声喝道:“祭——”
满院学子齐齐跪坐,对着那古朴简陋的故居,以及庐屋大堂内的棺椁行了第一礼。
那弟子再吟第二声:“祭”,学子们就同时下拜,深深俯首于地,是心甘情愿的第二礼。
如此三拜三起,三祭方止。
众学子纷纷起身,各自敛容站好。等他们全都归于静寂,左侧方阵才有人哽声问道:“竹笛何在?”
近千名学子自袖里抽出竹笛。
右侧方阵呼和般应声问道:“仁剑何在?”
右侧所有学子亦从袖底取出不长不短的竹剑。
最后,是中间有学子悲声问道:“诗书何在?”
登时位居中央的学子整齐跪坐,各自拿出一卷竹简在面前铺开。那幽幽竹笛声、朔朔舞剑声,与朗朗读书声,就在此时响彻了整片竹林。
公仪竹名中有竹,他也天性爱竹。不知道是不是受他这个爱好的影响,书院中乐峰弟子好竹笛的比好琴者多,武修开蒙用的钝剑也不是桃木剑,而是竹制的。就连藏书阁里的书卷,用竹简的数目都远比别的地方多一些。
而在为他送别的这一日,雅乐、仁剑、清诵齐聚,合着青龙书院立院至今的精神一起,遥遥送了公仪先生一程。
昔年青龙书院里有个玩笑,不算恶意,但总归是常被提起,那便是有关公仪先生命硬专克弟子的传言。
当时甚至有个笑话风靡过一段,那便是“我见师兄才高八斗,乐理精纯,是公仪先生都愿收做关门弟子的人才。”
那笑话之后,接上的必然是一长串的“去去去”,和一句“难道我活够了?”的自我调侃。
而今公仪竹唯一的半徒洛九江远在界外,却有三千弟子此时此刻,立誓秉起了他的遗志。
从此,青龙书院弟子,都愿为公仪门下人。
公仪竹逝世之前最牵挂的几桩事情中,失去了庇护的青龙书院正是一件。然而青龙学子的精神亦同劲竹一般,不折不蔓,风雨之中,更是昂昂而上。
此时公仪竹若能身居幽冥之中往青龙界里窥探,想必也能放下几分心了。
——————————
青龙书院的动静如此之大,自然瞒不过各种有心人。这消息很快就传播出去,第一时间就抵达了白虎主的案头。
当时董双玉正被白虎主召见,立于一旁给白鹤州侍奉笔墨。在那枚记录着消息的玉简被呈送上来时,董双玉清楚地看清了白虎主唇角一闪而过的冷笑。
董双玉熟悉人性中的恶意就像熟悉他自己,他看透了白虎主皮囊下的反应,一如曾经在七岛上他看透了快要发疯的杜川。
把此前的事情稍稍结合,董双玉便明白,白虎主是想到了当众顶撞白虎界意图的阴半死。
如今再没有人给他撑腰了。
董双玉微垂睫毛,那乌黑的两弯长睫就在他羊脂白玉样的面容上投下两道影子。他适时问道:“要公布出去吗,宗主?”
“不。”白虎主不假思索地拒绝道:“先等静慈大师过来……白虎会再延后一些,借着这个消息一起办。”
不过虽然白虎主这里按捺不动,界里诸人总还有其他消息渠道能够得到动静。至少洛九江和阴半死就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并且为此感到长时间的怀疑和震惊。
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洛九江正在和寒千岭手谈。被橙纱一句悲报怼到脸上的瞬间,洛九江手中黑棋从指间落下,清脆地在地上弹跳几下,然后一骨碌地滚到墙角。
洛九江被这消息荒谬的发笑。他嗤笑,摇头,不可置信。他皱眉道:“我知道师父素来看先生不惯,可你对我说这样的谎,我就要发怒了。”
橙纱别过脸去不敢看他,她颤声道:“少主,是真的……据说,是玄武亲自动的手。”
“……”
洛九江瞪了橙纱片刻,很不客气道:“你怕是发昏了,我带你去见阴兄,一起向他讨些药吧。”
九蛇都是枕霜流的心腹,洛九江从来没对任何一条九蛇说过这样重的话。
然而橙纱只是垂下头去,没有做任何的辩解。
她看着洛九江笃定地跨出门槛,而寒千岭紧随其后,距离近得好像一道贴着洛九江的影子,第一次如此地不想执行那个“尽量分开他们两个”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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